孙薇薇最先从那种莫名的震慑中反应过来,有些结巴地指了指墙角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画…画板画架在那边…是学校统一配的…颜料和宣纸、毛笔那些…得…得自己去后勤处领……”
沈昭微微颔首,算是知晓。她径直走到墙角,在一堆杂物中拿起一块崭新的、散发着木头清香的空白画板,又抽出一张同样崭新、洁白挺括的四开素描纸,用夹子固定好。她没有用旁边盒子里学校配发的、削好的崭新中华绘图铅笔,而是走回自己桌边,打开了那个深蓝色的锦囊。
锦囊内,躺着一锭长约半尺、宽约两指、通体黝黑、隐隐泛着紫玉光泽的松烟古墨,墨身刻有繁复的云龙纹,虽经岁月,锋芒内敛,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旁边是一方巴掌大小、石色沉紫、触手温润如紫玉的老坑端砚,砚堂平整如镜,边角雕刻着简约的夔龙纹饰。她拿起桌上那个干净的白色搪瓷缸,走到宿舍门口那个公用的铁皮暖水瓶旁,倒了小半缸温开水。回到桌边,执起那锭沉重的古墨,手腕悬空,动作沉稳而流畅,带着一种古老仪轨般的韵律,在微凹的砚堂上打着圈。
墨块坚硬的边缘摩擦着细腻的砚石,发出均匀而悦耳的沙沙轻响,在死寂的宿舍里异常清晰,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言。一圈,两圈……浓黑如漆、光泽内蕴如孩童瞳仁的墨汁,渐渐在砚池中晕染开来,散发出清冽独特、沁人心脾的松烟香气,瞬间盖过了宿舍里新家具的油漆味和李曼身上浓郁的香水味。
李曼终于从那种短暂的、被猛兽盯视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被沈昭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如同火山爆发,瞬间盖过了刚才的寒意,脸涨得如同猪肝,声音因为激动和羞恼变得尖利:“喂!你聋了还是哑巴了?!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落魄凤凰在这儿装什么清高!你以为你还是以前……”
“唰——!”
沈昭充耳不闻。墨已研好,浓淡适中,墨香四溢。她随手执起一支普通的、尚未削尖的中华铅笔(hb),走到支好的画板前。左手轻轻按在画纸左上角,五指张开,稳定如山岳,仿佛按住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万里江山的基石。右手执笔,悬于雪白的纸面之上数寸,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她没有看身后气急败坏的李曼,也没有看宿舍里其他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画板,投向了某个极其遥远、极其辽阔、只存在于她灵魂深处的所在——那片她曾亲手描绘、也曾君临天下的万里河山!
铅笔那未曾削尖、略显圆钝的笔尖,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终于落在了洁白的纸面上。
第一笔落下,并非勾勒轮廓,也非铺设明暗。那只是一个点。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笨拙的点,如同混沌初开时宇宙的第一个奇点。然而,就在这看似平凡的一点之后,沈昭悬停的手腕骤然加速!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
铅笔的笔尖在纸面上疯狂地游走、跳跃、摩擦!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描摹,而是近乎狂野的倾泻!是压抑了千年的灵魂在咆哮!线条不再是线条,它们扭曲、纠缠、奔涌、冲撞!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足以撕裂苍穹的力量感!山峰的嶙峋陡峭在粗犷浓重、仿佛饱蘸了整条黄河泥沙的笔触中拔地而起,带着开天辟地的蛮横!江河的奔腾咆哮在飞白枯涩、如同刀劈斧凿般的间隙里汹涌澎湃,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云雾不是被画出来的,而是从那些浓淡交织、仿佛带着亘古湿气的墨色笔触中自行蒸腾弥漫开来,吞吐着日月星辰!整张画纸仿佛活了过来,承受着某种来自洪荒的伟力,在沈昭的笔下痛苦而酣畅地呻吟、伸展、变形!一种睥睨万里、囊括八荒、唯我独尊的帝王气象,透过那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笔触,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轰然爆发出来!
宿舍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急促而密集,如同千军万马衔枚疾走,又似九天罡风席卷大地!李曼张着嘴,后面更恶毒的咒骂卡在喉咙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孙薇薇早已忘了手中的镜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死死盯着画板上那片正在以肉眼可见速度疯狂诞生的、令人心悸窒息的“混乱”与“壮阔”,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陈招娣也忘记了害怕,呆呆地看着,忘记了呼吸,仿佛被那画中的气势摄去了魂魄。王姨和张姨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衣架掉在地上也忘了捡。
不过短短三分钟!甚至更短!
沈昭的动作毫无预兆地停下,如同奔涌的江河瞬间冻结。铅笔离开纸面,笔尖还带着摩擦产生的高温余热。
她微微退后半步,垂下手,面色依旧平静,只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微促。画板上,那张原本洁白无瑕的素描纸,此刻已被浓淡不一、狂放不羁、仿佛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线条彻底覆盖。那不再是一幅需要细细品味的“画”,而是一幅瞬间凝固的、惊心动魄的天地图景!
那是一片山!一片水!一片苍茫无垠、亘古永恒的天地!
没有精致的细节,只有扑面而来、令人灵魂颤栗的磅礴气势!山峦如怒龙盘踞,带着撕裂苍穹、吞噬日月的蛮横;江河似挣脱束缚的太古巨蟒,奔流激荡,卷起万丈狂澜,仿佛能听到那震碎魂魄的咆哮;云海翻腾,在粗犷的笔触间吞吐着日月,变幻着洪荒!整幅画面充斥着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近乎蛮荒的、却又蕴含着至高秩序的力量感,仿佛不是用笔画就,而是天地初开时混沌力量的一次猛烈喷发!一种君临天下、执掌乾坤的帝王气象,透过那狂野不羁的笔触,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万里江山图》!
这个名字如同九天神雷,带着煌煌天威,瞬间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灵魂深处炸响!尽管它只是用一支普通铅笔在廉价素描纸上匆匆勾勒的、甚至可以说是潦草的草稿,但那蕴含其中的、足以撼动灵魂、令山河失色的气魄与境界,却已显露无疑!
“嘶……”孙薇薇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冷气直冲肺腑,让她浑身一个激灵,身体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架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死死盯着那画板。李曼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和一种被彻底击溃的茫然,嘴巴无意识地开合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她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这……这不可能!她怎么会……她凭什么……这画……这画……
沈昭的目光终于从画板上移开,淡淡地扫过李曼那张失魂落魄、写满惊骇与茫然的脸。眼神依旧平静,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覆盖下的寒潭般的漠然。那眼神仿佛在说:蝼蚁,也配窥视天威?
她随手将那支笔尖已经磨秃、甚至微微弯曲的铅笔丢回笔筒,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打破了死寂。然后,她拿起自己那个印着红花的白色搪瓷缸,走到暖水瓶旁,平静地续了半杯温开水。动作不疾不徐,沉稳从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耗尽心神的三分钟,不过是随手掸了掸衣角沾染的尘埃。
她端着水杯走回自己的书桌前,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搪瓷缸,低头,轻轻吹了吹杯口袅袅升腾的白色水汽。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的侧脸轮廓。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蝉鸣声不知何时又聒噪地响了起来,一声声“知了——知了——”,拼命地想要填补室内的空白,却更衬得这份由一幅画带来的寂静,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窒息。那幅铅笔勾勒的《万里江山图》草稿,静静地立在画板上,无声地散发着它那狂野、威严、睥睨一切的磅礴气息,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惊叹号,死死地钉在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也深深地烙进了这间狭小宿舍刚刚开启的序章里。
沈昭端起水杯,浅浅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带着一丝粗糙的搪瓷味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暖意,勉强压下了灵魂深处因记忆融合和过度消耗带来的冰冷疲惫。她抬起眼,目光越过刷着绿漆的旧式窗棂,投向清华园那些沐浴在午后炽热阳光中的古老建筑。琉璃瓦顶流淌着刺目的白光。
新的战场,第一笔,裹挟着千年的风雷,已然落下。而灵魂深处,属于沈知白的记忆碎片仍在翻涌不息,带着帝王的权谋、画圣的技艺,以及一个冰冷而紧迫的警示:藏好自己,活下去。
窗外的蝉鸣越发聒噪,像是为这初露的锋芒,奏响了一曲变调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