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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放学铃声一响,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沈昭收拾好书本,随着人流走出校门。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向了与虹口弄堂相反的方向——福州路。母亲林静秋早上提过,今天中午约了人在福州路的“杏花楼”谈事,让她放学后过去一起吃饭。
福州路,素有“文化街”之称。书店林立,纸墨飘香。沈昭步履轻快地在人群中穿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两旁书店的橱窗和招牌。那些挂着“古籍”、“旧书”、“文房四宝”幌子的店铺,是她关注的重点。她在寻找特定的信息,关于“汲古阁”,关于乔四爷。
路过一家门面古旧、招牌是“艺苑斋”的旧书店时,沈昭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橱窗玻璃有些模糊,但里面一个穿着灰色涤卡中山装、戴着老式圆框眼镜、头发花白的老者身影,让她觉得有几分眼熟。是母亲提过的旧书店老板张先生?那个经手了她那块田黄石胚料的人?
她正欲细看,一个身影从旁边快步走来,似乎有些匆忙,差点撞到她身上。
“哎哟,小同学,当心!”一个略显沙哑却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同时伸出一只骨节粗大、带着墨渍的手,虚扶了她一下。
沈昭稳住身形,抬头看去。眼前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材不高,但很敦实,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工装外套,里面是同样半旧的白色圆领汗衫。他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尤其是一双眼睛,不大,却异常明亮锐利,像能穿透皮壳看到内里。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沉的旧人造革提包。
“没事。”沈昭退开半步,语气平淡。
那男人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校服和那个军绿色“为人民服务”书包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小同学是刚放学?这福州路书店多,走路要当心看路。”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上海本地口音。
沈昭点了点头,没有接话,目光却落在他那个鼓囊的提包上。提包拉链没有完全拉拢,露出里面一角深蓝色的粗布包裹。那包裹的形状……沈昭前世在深宫大内见过无数珍宝贡品,对某些特殊器物的轮廓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那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将提包往身后挪了挪,脸上的笑容依旧:“小同学对旧书有兴趣?这‘艺苑斋’的老张头,眼力是有的,就是价钱咬得死。”他像是随口闲聊。
沈昭心中微动。这人认识“艺苑斋”的张老板?而且,他主动搭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观察。她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转向“艺苑斋”的店门,仿佛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进去。
就在这时,“艺苑斋”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早上沈昭在橱窗里看到的那个白发老者(张老板)探出身来,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男人,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
“哎哟!阿根师傅!侬总算来了!快请进快请进!乔四爷那边刚打过电话来催问呢!”
被称作“阿根师傅”的男人哈哈一笑,拍了拍鼓囊的提包:“张老板,急啥!好东西总要‘捂一捂’嘛!路上有点事耽搁了。走走,进去说!”他熟络地迈步进店,进门时,似乎又回头状似无意地瞥了还站在门口的沈昭一眼。
乔四爷!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沈昭心中激起清晰的涟漪。她的目光追随着阿根师傅消失在店门内的背影,以及张老板脸上那混合着恭敬与急切的神情。那个鼓囊的提包……深蓝色的粗布包裹……催问……
电光石石间,文庙旧书市场那两个男人的对话碎片瞬间涌入脑海:“刚‘出水’的”、“明青花缠枝莲大罐”、“请乔四爷掌掌眼”……
原来如此!
那日在文庙她看似随意的一句点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究扩散到了核心。这位“阿根师傅”,显然是乔四爷圈子里负责“收货”或“跑腿”的关键人物。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手里提着的,极有可能就是那件引起争议的“明青花”,或是其他需要乔四爷过目的“硬货”。而他刚才对自己的短暂停留和打量,绝非偶然!文庙的事情,显然已经传到了“汲古阁”的耳朵里。那句“家学渊源”,成功地引起了真正目标人物的注意!
“昭昭?傻站着看什么呢?”母亲林静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疑惑。
沈昭瞬间回神,脸上所有锐利的审视消失无踪,换上属于十二岁女孩的、略带好奇的乖巧表情,转过身:“姆妈!我刚看这家书店橱窗里的书,好像有本讲陶瓷的,有点兴趣。”
林静秋今天穿着一套米白色的薄呢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显得干练而优雅。她顺着沈昭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艺苑斋”那略显陈旧的招牌,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语气温和中带着点不以为然:“古董瓷器?你这孩子,兴趣倒是特别。不过这些东西水深得很,看看书可以,别太当真。走,吃饭去,王叔叔他们还在‘杏花楼’等着呢。”她自然地牵起沈昭的手,向不远处的杏花楼走去。
沈昭顺从地被母亲牵着走,目光却像有实质般,最后扫了一眼“艺苑斋”那扇紧闭的老旧木门。门内,隐约传来张老板压低的笑语和阿根师傅那略带沙哑的嗓音。
“汲古阁”的门,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那位神秘的乔四爷,终于不再是传闻中的一个符号。而他派出的使者,阿根师傅,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一次看似偶然的街头相遇,背后是精准的试探与确认。
下一步,对方会如何落子?是主动接触,还是继续观望?
沈昭的嘴角,在母亲看不到的角度,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冰冷而期待的弧度。棋盘已然铺开,对手终于入局。这盘围绕着真伪、价值、以及更深层博弈的棋局,终于进入了实质性的阶段。她感受到袖中那几张被体温焐热的外汇券边缘,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锋锐的凉意。
杏花楼飘来的饭菜香气浓郁诱人,但沈昭知道,真正的“盛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