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盖之上,靛青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那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或橙黄,而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靛青色,带着一股毁灭性的炽热与暴戾!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炉盖,浮雕上那些象征礼法、天道、祖宗成法的篆字,在青焰中如同蜡油般迅速融化、扭曲、焦黑,发出“滋滋”的哀鸣,转眼间便化作一撮撮飞散的、带着浓烈硫磺恶臭的灰烬!
《周礼》祭文,灰飞烟灭!
“第七熔炉!”工部尚书陆九皋反应快如闪电,就在青焰腾起的刹那,他已振臂展开一幅巨大的火浣布矿脉图!图上线条繁复,山川河流、矿脉走向皆以磁石粉末绘制,此刻正剧烈波动。“熔炉废渣所制的量天尺,遇毒则鸣——!”他眼中燃烧着复仇与揭露的快意,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跺向铺满玉阶的一柄量天尺!
“咚——!”
如同敲响了第一声战鼓!
“嗡——!锵——!铮——!”
满殿九十九级玉阶上,所有寒门学子所献的量天尺,在这一刻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共鸣!那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无数种音调汇聚成的狂暴音浪!尖锐如裂帛,低沉如闷雷,高亢如龙吟,刺耳如鬼啸!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音波,如同无形的怒涛,以陆九皋脚下为中心,轰然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啊!”首当其冲的韩彰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那股狂暴的音浪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他身上。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像一截朽木般被狠狠掼倒在地!更恐怖的是,随着音波的冲击和他身体的剧震,他宽大的紫色朝服袖口里,大股大股灰黑色的粉末如同决堤的污流,“簌簌簌”地倾泻而出!那粉末细如尘埃,带着刺鼻的金属腥气和淡淡的硫磺味,正是他掺入龙涎香中的钨粉!此刻如同他无法掩盖的罪行,暴露在秋风刺目的阳光下!
几乎是同时,谢清晏腰间悬挂的那架紫檀木算盘,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拨动!所有的算盘珠——无论上珠下珠,无论材质是玉是金——都脱离了算框,挣脱了束缚,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呼啸着飞到韩彰瘫倒的身体上方!算珠在空中疯狂旋转、碰撞、组合,发出急雨敲打玉盘般的密集脆响!
眨眼间,所有算珠拼成了一行悬停在半空、金光闪闪的大字:
**矿税亏空四十万两!**
每一个字,都由不同色泽、不同大小的算珠凝聚而成,在满殿激荡的音波和青焰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残酷的光芒,如同悬在韩彰头顶的夺命铡刀!
“呵……”
一声极轻、极淡,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低笑,从御座之上传来。所有的喧嚣——量天尺的狂鸣、算珠的碰撞、火焰的呼啸、群臣的惊呼——在这一声轻笑面前,都如同被瞬间冻结。
女帝沈知白缓缓站起身。
她身上那件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玄色十二章纹帝服,在秋分正阳的照耀下,竟如同褪色的墨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消融!深邃的玄色褪去,露出底下从未示人的素白底色!那并非简单的白衣,而是无数细密到极致的银线,在素白的锦缎上绣满了名字——成千上万,密密麻麻,如同浩瀚星河!那是寒门学子的名册,是帝国最底层、却也是支撑起这庞大帝国根基的万千生民的名录!银色的名字在素白的底子上流动,汇聚成无声的、却足以让任何权贵胆寒的滔天洪流!
她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了阶下瘫软如泥、被钨粉污秽和金色罪证文字包围的老学士韩彰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俯瞰尘埃、裁决生死的绝对漠然。
“好一个秋分平税宴。”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具穿透力,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传旨。”
侍立在御座旁的内廷总管太监早已匍匐在地,闻声猛地一颤,以头抢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奴婢在——!”
“其一,”沈知白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陇西道今岁秋税,停征粮银。改征——磁暴弩箭!规格形制,由工部陆九皋会同兵部,即刻拟定。所需磁石、钨铁精矿,着令陇西道就地筹措,不得有误!”
“其二,”她的目光扫过那只还在冒着青烟的博山炉,以及食盒中妖异闪烁的钨矿蜜酥,“南宫氏私开之钨矿,即日起尽数抄没,充作骊山督造司制造晷针之原料。胆敢隐匿私藏一粒矿石者,族诛!”
“其三,”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面无人色的韩彰身上,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既然韩卿如此熟稔《周礼》,笃信古法天道,朕便成全你。按《周礼》所载‘以工代赈’之法……”
她抬手,拔下了发髻间那支阴阳鱼玉簪。簪身温润,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请韩卿,”沈知白手腕轻转,玉簪如同离弦之箭,精准无比地插入大殿中央那具巨大日晷晷盘的“子”位刻度!“即日起,卸去一切职衔。亲赴骊山第七熔炉,戴罪立功,督造——”
她微微一顿,素白帝袍上万千银色名字仿佛在无声咆哮。
“——十万支磁晷针!”
“噗——”
韩彰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血雾,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浓稠的血迹混着地上的钨粉,污浊一片。
整个紫宸殿,只剩下铜壶滴漏单调而永恒的“嗒——嗒——”声,以及那支插入晷盘的阴阳鱼玉簪,在秋分均等的阳光下,散发着幽微而永恒的光泽。簪身没入晷盘之处,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扩散开来,整个巨大的紫宸殿,连同殿中凝固的群臣、满地的罪证、悬浮的算珠、幽青的残焰,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拨动,开始围绕着那支玉簪,以一种宏大而不可抗拒的韵律,缓缓地、缓缓地旋转起来。
新的规则,已然随着秋分的阳光,刻入了帝国的晷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