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秋阳透过茜纱窗,在室内洒下温暖的光斑。裴砚之来了。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墨蓝色锦缎官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连日的奔波与朔州风霜在他眉宇间刻下更深的痕迹,却无损那份清贵之气,反而添了几分沉淀的锋芒。只是那枚常悬于腰间的银杏叶玉坠,不见了踪影。
“裴大人。”沈知白欲起身,被他轻轻按住。
“躺着。”裴砚之在榻边的锦墩坐下,目光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气色好些了。”
“谢大人挂怀。”沈知白低声道,目光落在他空悬的腰间,“大人的玉哨…”
裴砚之神色淡然,从怀中取出一物,却不是玉哨,而是一支崭新的紫檀木杆狼毫笔。笔杆打磨得温润光滑,泛着沉静的紫光,笔锋饱满尖挺,用的是最上等的北尾紫毫。
“玉哨染血,沾了戾气,已封存。”他将那支笔轻轻放在沈知白枕畔,“此笔,取紫檀为骨,喻其坚贞;取紫毫为锋,喻其明锐。是朔州边军老兵听闻沈画师之事,感念其丹心,特寻了当地百年老匠,以古法手制而成。”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沈知白眼底,“他们说…愿以此笔,代他们…画出朔州的血泪,也画出…未来的清明。”
沈知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微凉的紫檀笔杆,触碰到那柔韧饱满的笔锋。一股暖流,带着边关风沙的粗粞与将士热血的滚烫,从指尖瞬间涌遍全身,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她抬眼,迎上裴砚之深邃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期许,有托付,更有一种并肩前行的了然。
“裴大人…何时启程朔州?”她轻声问。
“明日破晓。”裴砚之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边关百废待兴,三万英灵未远,魑魅魍魉未尽,一日也耽搁不得。”
沈知白沉默片刻,目光落在枕畔那支崭新的紫毫笔上,又缓缓移向窗外高远的秋空。良久,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坚韧的笑容,如同寒霜中初绽的梅蕊:
“待我执笔…画尽魑魅日,与君…同看朔州月。”
裴砚之微微一怔,随即,那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冷峭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河解冻,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和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有力,“我等着看沈‘彤史’的…《朔州血泪图》。”
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墨蓝色的袍角在秋阳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转身离去,再无多言。
沈知白倚在引枕上,目送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她缓缓抬起依旧无力的手,轻轻握住了枕边那支紫檀紫毫笔。笔杆沉实,笔锋柔韧。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紫檀木的温润,是紫毫的柔韧,更是朔州风沙的粗粞与三万将士未曾冷却的血温。那温度透过指尖,直抵心脉,点燃了沉寂多日的灼灼星火。
她侧过头。窗外,一株晚开的金菊在深秋的寒风里傲然挺立,花瓣细长如丝,流泻着熔金般的光泽,倔强地对抗着肃杀的时节。那抹耀眼的、不屈的金黄,撞入她依旧苍白的眼底,如同投入深潭的火种。
“取…纸墨来…”沈知白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破冰而出的清晰与坚定。
侍立一旁的医女和宫人微微一愣,随即醒悟,慌忙应声。很快,一张小巧的紫檀炕几被抬至榻前,铺上雪白的澄心堂小笺,玛瑙砚滴里注入了新研的松烟墨,墨色幽深如子夜。旁边一只青玉碟里,盛着新调的、浓稠欲滴的朱砂。
沈知白拒绝了宫人的搀扶,自己挣扎着,用尽全力撑起虚软的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喘息急促。但她咬着下唇,固执地伸出手,那只曾染满血污与墨迹的手,此刻虽苍白瘦削,却稳稳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握住了那支崭新的紫檀紫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墨汁在雪白如玉的纸笺上悬停,凝定如山岳。
她闭上眼。集英殿惊魂的刀光剑影,太后怨毒的诅咒,腹中毒酒焚烧的剧痛,黑暗中张彦远如雷的箴言…还有朔州军报上那冰冷的伤亡数字,流离失所的妇孺悲泣,城头悬着的未曾瞑目的头颅…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翻滚、咆哮、最终沉淀!
笔锋终于落下!
没有描绘残阳如血,没有勾勒断壁残垣。她的笔,带着初愈的颤抖,却蕴含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在纸笺中心,重重地、缓慢地、拖曳出一笔!
一笔浓墨!如嶙峋的山脊,如折断的戈矛,如凝固的血河!那墨色沉郁到了极致,仿佛凝聚了朔州城头所有的悲愤与冤屈,带着千钧重量,几乎要破纸而出!
紧接着,在这道浓墨之侧,饱蘸朱砂的笔锋落下!不是点燃,而是如同匕般刺入!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它缠绕着那浓重的墨痕,如同泣血的控诉,如同不屈的烈焰,要将那无尽的黑暗与沉痛,生生撕裂!
墨与朱砂在纸上激烈地碰撞、交融、对抗!沉郁与炽烈,死亡与生机,绝望与呐喊…所有的情绪都在这方寸之间,在这初愈画师颤抖而坚定的笔下,凝聚成一股无声的惊雷,一道撕裂长空的闪电!
沈知白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在纸笺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握着笔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白,微微颤抖,但那笔锋却始终未曾偏移。她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唯有那双初醒时还带着迷蒙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死死盯着笔下那墨与血交织的惊心一笔。
最后一滴朱砂重重顿下,如同战鼓的休止符!
她猛地掷笔!
紫檀笔杆撞击在紫檀炕几上,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心鼓擂动。墨迹未干,朱砂犹艳,那一道浓墨,一道猩红,如同两道狰狞而壮烈的伤口,永恒地烙印在雪白的澄心堂纸上。
这,便是《朔州血泪图》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