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轻的机械弹响。金铃精巧地自中分开,宛如一朵绽放的赤金莲花。内里并非实心,而是空腔,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白丝绢,被叠得方方正正,静静躺在其中。
沈知白拈起那轻若无物的丝绢,指尖竟有些凉。丝绢在掌心展开,墨色犹新,字迹细小却筋骨挺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晋王以《九秋图》为名,实查边防要隘。太妃疑之,特遣乌云传讯。”
落款处,一枚朱砂绘就的微型凤纹印章,宛如一滴凝固的血珠,灼灼刺目。
皇太妃的亲笔印信!
沈知白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连窗外秋阳的暖意都驱散不了。晋王!他索要《九秋图》竟包藏着如此祸心!那幅画,依着晋王要求,她已暗中将几处关隘的地形走势、林木掩映、水流深浅,不着痕迹地融入秋景之中。若真被晋王得了去,边防虚实,岂非尽落他手?
“先生!先生!”
流苏略带惊慌的呼喊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撞在紧闭的画室门上。
沈知白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飞快地将素笺塞回金铃,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一合。“嗒”的一声轻响,金铃严丝合缝,莲花闭合。她甚至来不及藏好,只本能地将其紧紧攥入手心,藏于宽大的袖袍深处,冰冷坚硬的触感硌着掌心。
“何事如此慌张?”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比平日绷紧了几分,一边迅转身,用身体挡住了书案。
门被推开一道缝,流苏煞白的小脸探进来,带着哭腔:“先生!晋王府…晋王府又遣人来催了!凶神恶煞的管事就在前院候着,说…说今日若再拿不到《九秋图》,便要带人亲自闯进画院来取了!外头还有带刀的侍卫跟着呢!”
亲自来取?带刀侍卫?
沈知白袖中攥着金铃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都泛了白。晋王这是要明抢了!太妃的示警犹在耳边,金铃尚带着御猫的体温,晋王府的人竟已堵到了门口!
心念电转间,沈知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她脸上迅浮起一层恰到好处的病态苍白,声音也染上几分虚弱无力,对着门外的流苏道:“去…去告诉他们…咳咳…就说我昨夜受了风寒,头重脚轻,实在起不得身作画…咳咳咳…待明日…明日好些了,必当亲自将画送至晋王府上谢罪…请管事多多担待…”
“可…可是先生…”流苏显然被对方气势吓住,犹豫着。
“快去!”沈知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随即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就照我说的回!莫要惹恼了王府贵人!”
“是…是!”流苏被她的气势所慑,慌忙应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听着流苏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沈知白紧绷的肩膀才稍稍垮下一点,后背已然沁出一层冷汗。她几步抢到书案前,将袖中那枚烫手的金铃取出,飞快地塞进多宝阁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里,与几枚散乱的印章混在一处。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缓。晋王府的人绝不会轻易罢休。太妃密信示警,晋王所图甚大,边防要隘…安公公!
昨夜那盆炭火中灰烬诡异地聚拢成“安”字的情景,骤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在晋王府深居简出、看似唯唯诺诺的总管安公公!她曾听宫中极老的嬷嬷醉酒后含糊提过一嘴,说安公公早年是太子生母,那位早逝元后宫中的得力内侍,后来不知怎地,辗转竟到了晋王身边,还坐上了总管之位。此事隐秘,宫中知晓者寥寥无几。
莫非,太妃所指的内线,便是他?
一念及此,沈知白再无迟疑。她飞快地取出一方素白洁净的丝帕铺在案上,端起一旁微温的茶盏,将澄澈的茶汤倾倒在帕上。茶水迅晕染开一片深色。她拈起一支细若牛毛的紫毫小楷,笔尖饱蘸清水——这水,乃是特制的药水,干后字迹自隐。笔尖悬于湿润的茶渍之上,凝神,屏息,指尖力,一行行细若蚊足、却清晰无比的小字,便如刀刻般出现在湿透的丝帕之上:
“晋王索图,意在关隘。太妃示警,事急。图在孟城坳处有异,察。知白顿。”
字迹落成,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将丝帕拎起,悬在窗边通风处。深秋干燥的凉风拂过,帕上深色的茶渍以肉眼可见的度迅变浅、消失,不过片刻功夫,丝帕洁白如初,仿佛从未沾染过任何痕迹。只有沈知白自己知道,那些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字迹,已深深嵌入丝缕之间,非特定药水浸润,绝难显现。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温润莹白的玉簪。哨身不过寸许,雕成一只收翅敛羽的玉蝉模样。这是裴砚之当年离开长安赴任边关前夜,悄悄塞给她的,只道是“若遇急难,三声蝉鸣,必有回音”。
她将玉哨凑近唇边,指尖微凉。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吹响。
“咻——”
“咻——”
“咻——”
三声短促而清越的哨音,如同真正的秋蝉悲鸣,穿透画室的寂静,远远地送了出去。哨音响过,画室内外重归沉寂,只有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沈知白的心悬在半空,握着玉哨的掌心全是冷汗。裴砚之的人,能及时赶到吗?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焦灼的目光在画室内扫视,最终落回书案上那幅重新摊开的《辋川图》。孟城坳…晋王索图的真正关键!她提起一支细狼毫,蘸了蘸砚中尚未干涸的淡墨,凝神屏息,在孟城坳那处看似寻常的土坡阴影之下,极其谨慎地添上了几道嶙峋怪石的轮廓,又用极淡的赭石晕染石根,使其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外人看来不过是寻常山石点缀,只有真正通晓北境地形要害的军中老手,才能从这几块石头的位置、角度和阴影的走向,解读出那处隘口侧翼一处极其隐蔽、却足以致命的防守漏洞!
笔锋刚落,窗外忽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布谷——布谷——布谷——”
正是三声!间隔长短,与她约定的暗号分毫不差!
来了!安公公的人到了!
沈知白心头一松,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立刻拿起那方看似空无一字的素帕,又将那枚至关重要的金铃从紫檀木匣中取出。指尖在金铃冰凉的表面摩挲了一下,太妃的示警、边防的重担,尽在其中。她迅将素帕的一角穿过金铃顶端的细小圆环,打了一个极紧的死结。然后疾步走到北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窗外是画院偏僻的后巷,墙根杂草丛生,几株高大的老槐树投下浓密的阴影。巷子里空无一人。
她不再犹豫,扬手用力将系着素帕的金铃抛了出去!那团小小的金色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直落向墙根那片最浓重的树影之下。
“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