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老管家赵伯的声音带着哽咽,像砂纸磨过枯木,小心翼翼地从身后传来,“您…您好歹喝口热汤,身子要紧啊。”他端着一碗清粥,热气袅袅,却驱不散灵堂里凝结的悲伤。
沈知白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视线死死锁在灵位上那七个漆金大字——“沈公青阳之灵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父亲…那个如山岳般巍然、如暖阳般和煦的父亲,怎么会…怎么能就这样倒下?就在练剑场上,就在她面前!他最后紧攥着她的手,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滚烫的指尖在她眉心重重一点,留下那枚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朱砂梅印,然后…便松开了所有力气,只留下一个空洞的眼神和一句破碎的、她至今未能听清的遗言。
“爹…”她喉头滚动,出破碎的气音。当赵伯沉重的叹息和脚步声最终消失在门外,沈知白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寂静的灵堂里低回盘旋,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浸湿了冰冷的地面。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馄饨被轻轻放在了门槛内。白胖的馄饨浮在清澈的汤里,细碎的葱花点缀其上,几滴香油散着熟悉而温暖的香气——那是父亲的味道。
沈知白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那碗馄饨。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父亲包馄饨时的专注神情历历在目:拇指轻推面皮,食指微勾,三指稳稳托底,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精准得如同在演练一套精妙的剑法。她曾笑他太过讲究,父亲却只是神秘地眨眨眼,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芒:“小白,这手法里有大讲究,你要仔细看,用心记。”如今想来,那拇指轻推的弧度,不正与“雨水沾衣”一式起手的剑尖轨迹一模一样吗?父亲…他竟是将毕生守护的剑诀,融入了这烟火人间的点滴之中!
她颤抖着手端起碗,舀起一个馄饨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是猪肉荠菜的清香,是骨汤的醇厚,是父亲手掌的温度…可这味道里,终究少了那份独属于父亲的、难以言喻的“魂”。泪水再次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在清汤中漾开苦涩的涟漪。这碗馄饨,是赵伯笨拙而深沉的安慰,却也像一把钝刀,再次剖开了她血淋淋的伤口。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站起身,踉跄着走向父亲的书房。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松墨清香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仿佛父亲的气息犹在。案几上,摊开着父亲未写完的字帖——“大寒无雪”。四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带着父亲特有的风骨与凛然。然而最后一笔却戛然而止,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大片深沉的乌黑,像一个凝固的惊叹号,又像父亲骤然中断的生命,留下了无尽的遗憾与未解的谜团。
沈知白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墨痕,冰冷的纸张下仿佛还残留着父亲指尖的温度。指尖无意间滑过案几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触感让她心头一跳。她俯下身,屏住呼吸摸索,终于找到了那个隐蔽的凹槽——一个精巧的暗格。
推开暗格,一个紫檀木匣静静躺在其中。匣盖上,繁复的梅枝浮雕缠绕盘桓,那纹路…与她颈间从小佩戴的银锁片上的图案,分毫不差!心跳如擂鼓,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木匣,入手微沉,带着岁月的温润与厚重。匣子没有锁,却严丝合缝,任凭她如何用力也无法开启。
就在她焦灼之际,颈间的银锁片骤然变得滚烫!那灼热感如此真实,甚至烫得她皮肤微微一痛。她鬼使神差地取下锁片,将它轻轻按在匣盖中央那朵最精致的梅花图案上。
“咔嗒。”
一声轻响,如同心弦被拨动。匣盖应声弹开。
匣内,一封泛黄的信笺和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册子映入眼帘。信笺上,“吾女知白亲启”六个字,是父亲苍劲熟悉的笔迹。沈知白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信纸,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展开:
>“知白吾女:
>若你读到这封信,为父已不在人世。心中千言万语,终化作愧疚与不舍。有件事,瞒了你整整十八年,如鲠在喉,今日不得不言明——你,非我亲生骨肉。
>十八年前,一个大雪封山的深夜,药谷谷主梅无雪,怀抱尚在襁褓中的你,浑身浴血,叩开了沈家剑庄的大门。她将你托付于我,言道你身负‘梅魄’传承,命格特殊,身怀药谷秘宝之钥,若留谷中,必遭大祸。唯有远离药谷,隐姓埋名于剑庄,方有一线生机。她留下此银锁片与一封血书,恳求我视你如己出,护你周全。
>为父一生磊落,却不得不对你隐瞒身世。每每见你承欢膝下,唤我‘爹爹’,欣喜之余,愧疚更深。知白,莫怪为父,也莫怪你生母。她舍弃骨肉,只为保你平安。药谷神秘,其内波谲云诡,远常人想象。你眉心朱砂印,乃她以最后灵力所留,既是保护,亦是血脉印记。
>匣中册子,乃为父结合沈家剑法与对‘梅魄’之感悟所创的‘二十四节气剑诀’纲要,其精髓已融入你日常所学。梅魄剑藏于剑阁三层暗格,开启之法在另一信物之中。时机若至,它自会寻你。
>知白吾女,前路艰险,为父恐难再护你左右。望你坚强,明辨是非,善用此身之力。无论血脉如何,你永远是我沈青阳最珍视的女儿。
>父青阳绝笔”
信笺无声地从沈知白手中滑落,飘飘荡荡,如同她骤然失重的心。她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厚重的古籍哗啦啦散落在地,露出夹在其中一幅卷起的画轴。
她失魂落魄地弯腰拾起画轴,颤抖着展开。
画中,一位白衣女子立于万顷梅林之中,衣袂飘飘,恍若姑射仙人。她手持一柄通体晶莹剔透、仿佛由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长剑,剑身隐约可见丝丝缕缕如血脉般流动的赤红纹路。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绝尘,最让沈知白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那女子的容貌,竟与她有八分相似!尤其那双眼睛,清冷中带着倔强,如同镜中倒影!
画轴背面,一行清隽小字:“药谷谷主梅无雪庚辰年大雪”。
“药谷…梅无雪…我的…母亲?”沈知白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巨大的信息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身世之谜,药谷秘辛,生母托孤,父亲隐瞒…十八年的认知被彻底颠覆。她不是沈青阳的亲生女儿,她是药谷谷主梅无雪的女儿!那个只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的神秘之地!父亲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深夜里独自对月饮酒的孤寂背影…一切都有了答案。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茫然涌上心头,是对父亲深沉守护的感激?是对生母狠心抛弃的怨怼?还是对自身存在突然变得陌生的惶恐?
“小姐!”赵伯急促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震惊,“有客人到访!自称是老爷的故交,姓苏名枕雪!已在…在前厅等候!”
沈知白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将信笺、画轴和册子塞回紫檀木匣,迅藏好。她深吸几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无论前路如何,此刻,她仍是沈家剑庄的小姐,父亲的灵柩还停在这里。
穿过回廊走向前厅时,她下意识地望向庭院。脚步猛地顿住——庭院中那几株老梅树,在这寒露深秋、万物凋零之际,枝头竟不知何时缀满了密密麻麻、晶莹如玉的花苞!寒霜凝结在花苞之上,在微弱的晨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生机与…诡异。
前厅里,一位身着素雅青衫的男子背对着她,正仰头专注地看着墙上悬挂的那幅《梅花喜神谱》。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临渊,仅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难以言喻的孤寂。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眉目清朗,气质儒雅。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沧桑与疲惫,如同深秋的潭水。他的目光在触及沈知白面容的刹那,尤其在她眉心的朱砂印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骤然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切的悲痛,有恍如隔世的追忆,有难以言喻的怜惜,还有一丝…沈知白看不懂的、近乎愧疚的闪躲。这眼神,绝不像是在看一个故友之女。
“沈姑娘。”苏枕雪拱手行礼,声音低沉悦耳,如清泉流过寒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难掩其中的沙哑与沉重,“寒露霜重,冒昧打扰,还望见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良好的修养,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沈知白努力维持着镇定,还礼道:“苏先生是家父故交?未曾听父亲提起过。”她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二十年的交情了。”苏枕雪唇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盛满了追忆与痛楚。他从袖中取出一块莹润的白玉佩,递了过来,“这是令尊当年赠我的信物。他说…见此玉,如见其人。”他的指尖在触碰到玉佩时,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沈知白接过玉佩,入手温凉。她一眼认出,这确是父亲生前贴身佩戴、从不离身的祖传玉佩!父亲竟将此物赠予此人?他们之间的情谊,绝非寻常故交那么简单!她心中疑窦更深,面上却不显,示意赵伯上茶,请苏枕雪入座。
“令尊…走得太过突然。”苏枕雪的目光落在厅中沈青阳的灵位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钝痛,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我收到消息时,已…已来不及…”他闭上眼,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那份深切的悲伤如此真实,绝非作伪。他再次看向沈知白眉心的朱砂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欲言又止。
“父亲是练剑时突心疾…”沈知白声音微哽,心中却疑云密布。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剑术群,怎会突心疾?这枚朱砂印,这突如其来的身世,是否与此有关?苏枕雪方才的眼神…
苏枕雪沉默片刻,似乎在极力平复情绪。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锦囊,轻轻推到沈知白面前的茶几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令尊生前…曾郑重托付我保管此物。他说…若他有不测,便让我亲手交予你。并转告你…‘梅魄当归,节气勿紊’。”
沈知白的心猛地一跳!她拿起锦囊,入手微沉。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古朴的青铜钥匙,以及一张折叠的字条。展开字条,上面是父亲熟悉的笔迹:“剑阁三层,左起第七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