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救寺的香火味混着暮春的槐花香,钻进崔莺莺的鼻腔时,阿楚打了个突兀的喷嚏。
她望着铜镜里那张敷着三层珍珠粉的脸,指尖抚过鬓边斜插的金步摇,耳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细碎的脆响。
这身子的肌肤细腻得像刚剥壳的荔枝,与药铺里常年沾着药渣的粗粝手感天差地别。
“小姐,这副模样去见方丈,怕是要被说闲话呢。”红娘捧着件素色披风进来,眼尾扫过镜中映出的艳丽身影,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阿楚对着镜子皱眉。
崔莺莺的记忆里,这披风是去年生辰时圣上御赐的云锦,可在她看来,领口绣的缠枝莲纹样活像药碾子里没碾匀的药渣。
更让她浑身发紧的是,这具身体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了半尺长的灰,若是从前的晏辰,此刻定要让人拿皂角反复搓洗。
正思忖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刃相击的脆响。
红娘脸色一白,攥着披风的手指节泛白:“莫不是那伙乱兵追来了?”
乱兵?
阿楚脑中轰然一响,崔莺莺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护送相国灵柩返乡途中,遇上孙飞虎率部围寺,指名要抢崔莺莺做压寨夫人。
她下意识想往桌底钻,却被红娘死死按住:“小姐莫慌,夫人已去前殿与方丈商议对策了。”
突然,窗棂“哐当”一声被撞开,半截箭矢擦着发髻钉在梁柱上,尾羽还在嗡嗡震颤。
阿楚吓得攥住桌角,指腹摸到木料上凹凸的雕花,忽然想起药铺里那只磕掉碴的石臼。
就在这时,前殿传来方丈苍老的声音,混着个清冽如泉的男声,依稀带着几分熟悉的调子。
那声音……
阿楚推开红娘的手,提着裙摆往回廊跑。
裙裾太长,踩在脚下险些绊倒,鬓边的金步摇甩得生疼,倒比陈婶的枣木药杵更磨人。
转过月洞门时,正撞见个青衫书生立于殿前石阶上。
那人手里攥着卷书,袖口磨得发毛,腰间系着根褪色的玉带——分明是张生的打扮,可眉眼间那抹既嫌弃又无奈的神色,与药铺里拎不动药杵的晏辰如出一辙。
书生似是感应到目光,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阿楚看见他瞳孔骤缩,握着书卷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是他。
无需言语,那眼神里的震惊与荒谬,与阿楚此刻的心境分毫不差。
青衫书生刚要开口,殿内忽然冲出个小沙弥,撞得他一个趔趄,书卷“哗啦”散了一地。
“张相公!夫人请您去后堂议事!”小沙弥急声道。
张生?
阿楚望着他慌忙拾书的模样,忽然想起定亲宴上那个替她挡过药汁的晏辰。
他竟成了张生。
而自己,成了崔莺莺。
这比在药铺碾槐花时撞见的虫子还要荒诞。
张生拾书的手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阿楚,忽然对着散落的书页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极低:“石臼里的虫……”
阿楚心头一跳。
那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药铺里惊飞麻雀的惊魂一刻。
她攥紧裙摆,指尖掐进掌心,用崔莺莺惯有的柔声道:“小女子崔莺莺,多谢公子解围。”
话一出口,鸡皮疙瘩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这软糯腔调,比陈婶塞给她的枣木药杵还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