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这男生气质干净,眼神清亮,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磋磨的书卷气,与朝堂上那些老谋深算的面孔截然不同。她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收回目光,声音平淡无波:“见解谈不上。徽宗重艺,设画院,倡‘神、逸、妙、能’,搜罗天下名迹于宣和内府。其意在标榜文治,粉饰太平,亦或…以画艺之盛,掩盖边事之颓?”她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至于影响…内府重金搜求,权贵附庸风雅,带动书画古玩价格畸高,汴京潘楼一带,巨贾云集,交易动辄千金。此非经济之福,实乃财富畸形聚敛,民脂民膏,尽入豪奢玩好之彀中。靖康之耻,金人掳掠,内府珍藏散佚殆尽,岂非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如刀,剖开繁华表象下的脓疮。
男生(顾砚舟)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没料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沉静甚至有些冷淡的女生,竟能一针见血、甚至带着如此尖锐的历史批判眼光直指核心。他思索片刻,推了推眼镜,脸上浮现出浓厚的兴趣和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精辟!一针见血!那以你之见,艺术繁荣与经济基础,当如何平衡?或者说,国家层面的艺术推崇,其界限何在?”
沈昭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的《中国历代货币史》,淡淡道:“艺可载道,亦可娱人。载道者,当厚植根基,泽被后世;娱人者,量力而行,适可而止。若为君王一人之癖好,倾举国之力,则与商纣酒池肉林何异?界限…”她微微抬起眼帘,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历史烟云,“在于为君者心中,是万民社稷重,还是一己私欲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书画珍玩,亦是水。”
顾砚舟心头剧震!这番言论,格局之大,眼光之毒,根本不像一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他甚至从她最后那句平静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中,感受到一种近乎俯瞰苍生的漠然与威严。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伸出手:“经济系,顾砚舟。同学高论,振聋发聩。不知能否请教姓名?”
“沈昭。”她报出名字,并未与他握手,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已重新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指尖在桌面无意识的划动停止了,留下几道浅淡的、无人能懂的印痕。
顾砚舟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自然地收回,脸上并无尴尬,反而兴趣更浓:“沈昭…我记住了。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向你讨教。”他深深看了她一眼,抱着书转身离开,步伐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沈昭没有回应。图书馆的寂静重新包裹了她。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千年时空外传来的、未曾停歇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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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园西北角,几排低矮破旧的红砖平房,墙皮斑驳脱落,窗户蒙着厚厚的灰尘。门口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木牌:清华校办工艺美术厂。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燃烧的呛人烟味和泥土的气息。
沈昭跟着辅导员周维明走进其中一间最大的厂房。光线昏暗,机器大多蒙尘停转,只有角落几个老师傅还在慢吞吞地拉坯、修胚。气氛沉闷压抑。厂长是个头发花白、愁眉苦脸的老头,姓赵,搓着手,唉声叹气:“周主任,您看…这…这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订单断了小半年了,仓库堆满了卖不出去的瓶瓶罐罐,工人们工资都欠了仨月…上面说再没起色,就要…就要关停分流了…”几个老师傅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虑和麻木。
周维明眉头紧锁,环顾着这凋敝的景象,叹了口气:“赵厂长,院里也是没办法。市场经济冲击太大,咱们厂子设备旧,产品没特色,竞争不过南方那些私营厂…这次带沈昭同学过来,就是看看能不能从设计上想想办法,她是傅院长都看重的好苗子…”他话没说完,自己都觉得希望渺茫。设计再好,没有市场,没有资金,也是白搭。
沈昭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蒙尘的机器,落在墙角堆积如山的次品和废料上。大多是些造型平庸的青花瓷瓶、釉色浑浊的陶罐。她的脚步停在了一堆被随意丢弃的塑胎废品前。其中一只梅瓶素胎引起了她的注意。瓶身线条还算流畅,但口沿处有一道明显的窑裂,被判定为废品。
她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拂去素胎上的浮尘。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前世记忆深处,关于宫廷御窑、关于无数失传的秘技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微澜。她记得一种早已湮灭于战火的“跳刀”技法,以特殊手法持刀,在高速旋转的坯体上刮削出细密如鱼籽、排列如冰裂的独特纹理,对泥料湿度和匠人手感要求极高。
“有修坯刀吗?”沈昭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沉寂的厂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都是一愣。赵厂长茫然地“啊?”了一声。一个蹲在角落闷头抽烟的老师傅抬起头,布满老茧的手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把木柄修坯刀,递了过来,眼神里带着疑惑。
沈昭接过刀。刀身是普通的钢片,木柄磨得油亮。她走到一台闲置的拉坯机旁,示意老师傅接通电源。轮盘开始缓慢转动,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她没有用旁边调好的泥料,而是直接从废料堆里捡起一块沾着灰尘、略显干硬的深色陶泥,放在轮盘中央,双手捧住,十指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和节奏开始用力。
水飞溅。泥土在她手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驯服地旋转、拔高、收拢…不过短短十几秒,一个造型饱满、线条挺拔的梅瓶素胎雏形已赫然立于轮盘之上!速度之快,动作之精准流畅,让旁边几个干了一辈子陶瓷的老师傅都目瞪口呆!这根本不像是在拉坯,更像是在…召唤泥土塑形!
沈昭的动作并未停止。她左手稳如磐石地扶住瓶身,右手执起那把普通的修坯刀。就在瓶身随着轮盘高速旋转的刹那,她手腕猛地一抖!刀尖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频率,如同灵蛇吐信,又似蜻蜓点水,在湿润的泥坯表面极其快速地跳跃、刮削!
“嚓嚓嚓嚓嚓——!”
一阵密集如急雨打芭蕉的轻响骤然响起!刀尖与泥坯接触的瞬间便弹开,留下一个细微到极致的凹点,随即又闪电般落在旁边另一处…动作快得只见一片模糊的刀影!她的手稳得可怕,每一次跳跃都精准无比,每一次刮削都浅尝辄止。奇异的韵律感从她手臂传递开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赵厂长忘记了叹气,周维明忘记了此行的目的,老师傅们忘记了手中的烟卷。整个破败的厂房里,只剩下轮盘低沉的嗡鸣和那令人心悸的、如同金戈相击的“嚓嚓”声!
不到一分钟!沈昭手腕一收,刀光顿敛。轮盘缓缓停下。
一个通体布满细密、均匀、排列如冰裂又似鱼籽般凸起纹理的梅瓶素胎,静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那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带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美感,与刚才的平庸素胎判若云泥!
“这…这是什么刀法?!”刚才递刀的老师傅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他几步冲到轮盘前,颤抖着手想去摸那瓶子,又怕碰坏了似的缩回来,眼睛死死盯着那神奇的纹理,“跳…跳刀?!是传说中的跳刀纹?!”
沈昭放下修坯刀,用旁边水桶里的水随意冲洗了一下手上的泥浆,声音平淡无波:“试试吧。素烧后,施青白釉,高温还原焰。关键在于泥料配比和烧成温度的控制。”她报出了一串精确的泥料配比数字和窑温区间,仿佛在背诵一段烂熟于心的经文。
赵厂长如梦初醒,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按沈同学说的!配泥!准备进窑!老王,你来烧!一定要按沈同学说的温度来!”整个死气沉沉的厂房瞬间活了过来,老师傅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
三天后。还是那间破败的厂房。气氛却截然不同。空气灼热,弥漫着窑火散尽后的余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老王师傅戴着厚厚的石棉手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窑炉里捧出一只通体青白、温润如玉的梅瓶。当瓶子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时——
“嘶……”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梅瓶亭亭玉立,釉色青中泛白,白中透青,如冰似玉,均匀纯净。最令人震撼的是瓶身上那遍布的纹理!在温润如玉的青白釉色下,那细密如鱼籽、排列如冰裂的跳刀纹路清晰可见,仿佛无数细小的星辰被凝固在釉层之下,随着光线的流转,折射出变幻莫测、幽深神秘的光泽!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灵动、高贵的气息扑面而来!
“成了!真的成了!跳刀纹!失传的跳刀纹啊!”老王师傅老泪纵横,捧着瓶子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周维明震撼得说不出话。赵厂长激动得直搓手。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究西装、带着金丝眼镜、操着浓重港普的中年男人在几个校办人员陪同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他是香港有名的古董商兼收藏家,黄锦荣,这次来清华本是洽谈其他合作,无意中听说校办厂在试验一种失传技法,立刻赶了过来。
“黄…黄老板…”赵厂长连忙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