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站起身,小小的身躯在宽大的官帽椅前站定,对着乔四爷,微微颔首。没有激动,没有承诺,只有一个清晰而沉稳的字:
“可。”
一个简单的字,却重逾千斤。听松轩内,一老一少,跨越了巨大的年龄和阅历鸿沟,在这弥漫着古物幽香与时代躁动的空气中,达成了无声的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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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的金辉为城隍庙的青瓦飞檐镀上了一层暖色。赵铁柱依旧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将沈昭护送到杏花楼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巷口。他没有多言,只是微微躬身,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弄堂深处的人流中。
沈昭肩上的“为人民服务”书包,似乎比来时更沉了几分。里面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牛皮纸信封,是阿根师傅在她离开时悄然递来的,里面是几张崭新连号、面值五十元的人民币——不多,五百块。这是乔四爷的“茶水费”,也是结盟的第一份“诚意”,更是对她今日表现的认可。在那个普通工人月薪不过百元的年代,这相当于一个家庭半年的积蓄,足以支撑她未来一段时间的自主行动。
她整理了一下天蓝色的校服领口,脸上重新挂起属于“沈昭”这个十四岁少女应有的、带着些许拘谨和乖巧的表情,迈步走向杏花楼的方向。刚才在汲古阁听松轩内,那个洞穿古今、与海上巨擘平辈论交的“沈小友”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推开杏花楼雅间的丝绒门帘,里面凝固的气氛如同冰水般瞬间包裹了她。桌上精致的粤点早已冷透,油腻地凝结着。母亲林静秋脸色苍白地坐在主位,眼神空洞而失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巾。王老板和李主任早已离去,空留两副残席。显然,刚才的等待和未知的恐惧,已将林静秋的精力彻底耗尽。
“昭昭!”看到女儿毫发无损地出现,林静秋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抓住沈昭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她上下打量着女儿,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的颤抖:“你吓死妈妈了!那个乔四爷……他没把你怎么样吧?他找你到底做什么?聊什么旧书要这么久?啊?”一连串的问题如同疾风骤雨。
沈昭任由母亲抓着,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被吓到”的茫然和一点点委屈,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妈,我没事。真的就是喝茶聊书……乔四爷收藏了好多好多的旧书,比文庙看到的还多……他问我是不是也喜欢看旧书,还考了我几个书上的问题……”她避重就轻,将惊心动魄的掌眼考校,轻描淡写地描绘成了一场关于古籍知识的“兴趣问答”。这是她必须为母亲构筑的、相对安全的认知屏障。
“书?什么书值得他那样请人?!”林静秋显然不信,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无法排解的焦虑。她看着女儿平静的脸,那份熟悉感下透出的陌生感再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昭昭,你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最近……你……”她想问女儿为何懂那些,为何会被那样的人物注意,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语言。巨大的谜团和失控感让她心慌意乱。
沈昭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的复杂。她能感受到母亲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担忧,那是纯粹的母爱,不掺杂质。这份爱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暖意,也带来一丝沉重的愧疚。但她无法解释,也无法分享她灵魂深处的重负和宏图。
“妈,”她轻轻反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带着安抚的意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真的只是看书。可能……是我运气好,答对了几个问题吧。乔四爷是前辈,大概觉得……我有点不一样?”她巧妙地用“运气好”和“有点不一样”这种模糊的说法,既给了母亲一个勉强能接受的解释,又为自己未来的“异常”留下伏笔。她抬起头,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语气带上了一丝属于女儿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妈,我饿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好,回家!”林静秋看着女儿清澈(在她看来)的眼睛,听着那带着疲惫的软语,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了下去。她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女儿平安回来了。她紧紧攥着沈昭的手,仿佛怕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和皮包,几乎是半拖着沈昭离开了这个让她心有余悸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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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平稳地行驶在暮色渐浓的上海街道上。车窗外的景象飞速掠过:下班的人流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路边新开的“肯德基”门口排着长队,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开始闪烁起“霞飞——奥丽斯”、“上菱冰箱”的字样,空气中混合着汽车尾气、路边摊的油烟和梧桐树特有的气息。这是1992年,生机勃勃又光怪陆离的上海。
车内,气氛压抑。司机老张专注地开着车,目不斜视。林静秋紧紧挨着沈昭坐着,手臂依旧环着女儿的肩,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她的目光不时落在沈昭沉静的侧脸上,欲言又止。刚才在杏花楼,沈昭那番轻描淡写的解释,根本不足以消除她心中的惊涛骇浪。乔四爷!汲古阁!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女儿被那样的人郑重其事地请去“喝茶解惑”,回来却只说是“聊书”?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谜团和失控感啃噬着她的心。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自己生养了十四年的女儿。沈昭的乖巧、安静、甚至那份超乎年龄的懂事,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深不可测的阴影。她想起女儿书房里那些厚重的、连她都未必能看懂的书籍;想起女儿独自一人时,那投向窗外的、仿佛穿透了时空的沉静目光;想起女儿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事情的精准判断……这一切,以前都被她归结为“早慧”,如今看来,却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她无法窥探的秘密世界的冰山一角!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不是怕乔四爷,而是怕失去女儿——怕失去对女儿的理解,怕女儿被卷入她无法掌控的、深不可测的旋涡。她下意识地将沈昭搂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女儿拉回自己熟悉的世界。
沈昭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鼻尖萦绕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气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亲身体的紧绷和手臂传来的力量。这份带着恐惧的拥抱,让她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前世孤家寡人,何曾体会过如此纯粹、如此不顾一切的守护?然而,这份守护,也成了她最大的束缚。母亲希望她走的路——名校、留学、继承家业或成为优雅的精英——那条看似光鲜安全的道路,对她这个灵魂深处烙印着帝王宏图与权谋本能的人来说,无异于温柔的囚笼。
她需要空间,需要自主,需要不被过度保护的“异常”权利。今日的汲古阁之行,虽然惊险,却是一个绝佳的契机。她必须让母亲开始习惯,习惯她的“不一样”,习惯她可能踏入的“非常规”领域。
车子驶入一片环境清幽、戒备森严的住宅区。这里是位于西区的干部大院,沈昭外公家族留下的老宅就在这里,独栋的花园小楼,闹中取静。车子停稳,林静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沈昭下车,脚步匆匆地走进家门。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灯光,保姆张阿姨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看到母女俩回来,尤其是林静秋苍白的脸色,张阿姨愣了一下,连忙迎上来:“林经理,昭昭,回来啦?饭菜刚热好……”
“张姨,我们吃过了,您先休息吧。”林静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拉着沈昭径直上了二楼,进了沈昭的房间。
房门关上,隔绝了楼下的世界。林静秋背靠着门板,仿佛脱力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又猛地盯住沈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担忧,有恐惧,有探究,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昭昭,”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现在没有外人了,你老实告诉妈妈,今天到底怎么回事?那个乔四爷,他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找你?聊的到底是什么书?妈妈……妈妈真的很害怕。”她的眼眶又红了,那份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精明干练,在女儿面前彻底崩塌,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本能的恐惧和脆弱。
沈昭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她走到书桌前,放下那个沉甸甸的军绿色书包。然后,她转过身,走到母亲面前,没有回避母亲的目光,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安抚的真诚:
“妈,乔四爷是城隍庙那边一个很有名望的收藏家,开着一家很大的古玩店叫汲古阁。他……确实懂很多东西,人也……不算坏。”她斟酌着用词,“他找我,是因为之前在文庙,我碰巧看到一件瓷器,跟旁边的人说了句可能是仿品,大概……有人传到他耳朵里了。他觉得我一个小孩子懂这些很奇怪,就请我去聊聊。”这解释半真半假,将核心的考校和结盟隐去,只保留了“兴趣”和“巧合”的表象。
“瓷器?仿品?”林静秋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的疑惑更甚,“你怎么会懂这些?昭昭,你告诉妈妈,你平时看的那些书……还有你……”她看着女儿沉静得不像孩子的眼睛,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问不出口。难道要问女儿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奇遇?
沈昭轻轻拉起母亲冰凉的手,引导她在床边坐下。她自己则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母亲对面,目光坦然。她知道,必须给母亲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她暂时安心、又能为自己未来行为留下空间的解释。
“妈,”她放缓了语速,声音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你还记得爸爸书房里,那些他留下的书吗?那些讲历史的,讲考古的,讲瓷器玉器的……还有外公以前收集的那些老画册?”她开始构建一个基于现实的、能被母亲理解和接受的“天赋”框架,“我……可能从小就对那些东西特别敏感。爸爸以前跟我讲青铜器上的纹饰,讲瓷器釉色的变化,讲那些老物件背后的故事……我好像,听一遍就记住了。后来,我自己翻爸爸的书,翻外公的画册,越看……越觉得有意思。那些纹饰,那些釉光,那些器型……它们在我眼里,好像会‘说话’。”
她顿了顿,观察着母亲的反应。林静秋眼中的惊疑未消,但似乎被这个“遗传+兴趣+天赋”的解释稍微撬动了一丝缝隙。
“至于文庙那次,”沈昭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孩子气”的认真,“我就是觉得那瓶子看起来……怪怪的。釉光太亮,不像真的老东西那么温润。还有那青花的颜色,有点……浮。我就小声跟旁边一位老伯伯说了句,可能是仿嘉靖的漳州窑东西。没想到……”她适时地露出一点“惹了麻烦”的懊恼和无奈,“就被那个乔四爷知道了。”
林静秋听着女儿条理清晰(虽然在她听来依旧匪夷所思)的解释,心中的惊涛骇浪似乎被强行疏导开一条缝隙。遗传?丈夫确实喜欢这些,书房里堆满了相关的书。兴趣?女儿确实从小就爱待在书房,看那些大人都不一定爱看的厚书。天赋?也许……真的有这种过目不忘、触类旁通的天才?她想起自己娘家那边似乎也有过记忆力超群的亲戚……
这个解释虽然离奇,但比起女儿被神秘力量操控或者卷入什么可怕的阴谋,似乎更容易让她这个唯物主义者接受。巨大的恐惧感稍稍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女儿可能真的是个天才”的茫然。
她看着沈昭沉静的眼睛,那里面有着她无法理解的深邃,却也清晰地映着自己的担忧。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搂进怀里,这一次,不再是带着恐惧的紧箍,而是充满了疲惫的、带着妥协意味的拥抱。
“昭昭……”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妈妈不管你懂多少,不管你有多聪明……妈妈只求你一件事,平平安安的。那个乔四爷……那个圈子太复杂了,水太深了!答应妈妈,以后离那些人远一点,好不好?我们好好读书,考最好的大学,走……走正路。”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母亲的恳求和无力感。她隐约感觉到,女儿似乎踏入了一个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掌控的领域,而她所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卑微的祈求。
沈昭安静地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鼻尖是熟悉的馨香。她能感受到母亲那份深沉的、带着妥协的爱。她无法答应“远离”,因为那条路注定与她无缘。但她可以给母亲一个承诺,一个关于安全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