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白看也不看他,目光投向忙碌的港口,语气却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万死?死,太容易了。死了,这烂摊子谁来收拾?那些沉在海底的冤魂,谁来告慰?那些等着米下锅的孤儿寡母,谁来养活?”她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后每一个官员的脸,“朕要的不是请罪的脑袋,是能扛事、能做事、能把泉州港、把东南商路重新撑起来的肩膀!都听明白了吗?!”
“臣等明白!”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海风中竟有几分嘶哑的壮烈。
“林墨棠!”
“臣在!”
“即日起,你暂代泉州知府,总揽港口重建、海舶司缉私、灾民安置!重建图纸,三日内呈朕御览!朕要一个能抗百年风暴的泉州港!”
“臣领旨!”林墨棠抱拳,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犹豫。
“裴砚之!”
“臣在!”
“景泰一案,朕许你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让你只抓一个盐枭!给朕深挖!扬州、泉州、乃至朝中,他的根须伸到了哪里?每一根触须,都给朕连根拔起!涉案官吏商贾,抄没家产,充入国库,用于港口重建及灾民抚恤!”
“遵旨!”裴砚之的声音斩钉截铁。
“张承业,”沈知白的目光终于落到地上瑟瑟抖的知府身上,“你的罪,朕暂且记下。即日起,你为林墨棠副手,戴罪立功。安置灾民、调度物资、安抚商贾,若有半分差池,两罪并罚,诛九族!”
张承业如蒙大赦,又惊惧万分,连连磕头:“谢陛下隆恩!臣定当肝脑涂地!”
沈知白不再理会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大海。阳光刺破云层,在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她抬起手,丹蔻指尖指向远处正在打捞沉船残骸的小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看到了吗?沉船虽在,大海犹存!商路即国脉!蛀虫要除,但船,更要造!路,更要通!朕要让这泉州港,比以往更繁忙!让四海之货,更快地流进来!让我大胤的丝绸、瓷器、茶叶,更快地走出去!让那些在暗礁里觊觎的魑魅魍魉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国运昌隆!”
话音落下,海风似乎都为之一滞。望楼之上,所有官员心头剧震,望着那道立于风中的明黄身影,一股混杂着敬畏、震撼和莫名热血的激流在胸中奔涌。
裴砚之看着女帝被风吹起的丝,那纤细却仿佛能支撑天穹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林墨棠则深吸一口气,海风灌入胸腔,驱散了连日鏖战的疲惫,只剩下沸腾的斗志。
女帝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帆,已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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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泉州港如同被注入了一股狂暴的生命力。废墟之上,日夜喧嚣。
临时搭建的巨大工棚里,煤油灯彻夜长明。空气中弥漫着新锯开的木料清香、桐油刺鼻的气味、热粥蒸腾的米香,还有汗水和铁锈的味道。
沈知白并未高坐府衙。她青色的常服外罩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披风,穿梭在工棚、码头、粥厂之间。时而蹲下身,查看民夫手上被木刺扎出的伤口;时而站在巨大的龙骨旁,与须皆白的老船匠争论船肋的弧度;时而在粥棚前,亲手为排队的老人舀上一勺滚烫的米粥。
“陛下…这…这如何使得!”满头银的老匠人鲁大海,看着眼前指着图纸、蹙眉询问的女帝,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造了一辈子船,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海舶司的巡检,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与天子论道?
“鲁师傅,不必拘礼。”沈知白语气平和,指尖点在图纸上,“你方才说,若要抗住鬼牙礁那样的乱流,船底需加厚三寸龙骨?但如此一来,吃水过深,进港岂不更加困难?市舶司报来,南洋新罗等地港口,水深亦有不足。”
鲁大海定了定神,浑浊的老眼迸出专业的光芒:“陛下明鉴!老朽之意,并非全船龙骨皆厚三寸!只在船及两侧水线以下关键处,用双层‘铁力木’(坚硬如铁的名贵木材)交错榫卯加固,形如鱼鳞覆甲!如此,既增抗撞之力,又不至吃水过深!只是这铁力木…”
“铁力木,朕来想办法。”沈知白打断他,没有丝毫迟疑,“林墨棠,记下!传旨闽、广、琼三地布政使,征调库藏铁力木,若有不足,着其与南洋藩属交涉,不惜重金,优先购运!半月之内,朕要看到第一批木材运抵泉州!”
“是!”林墨棠飞快地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簿上记录,字迹刚劲有力。
“还有,”沈知白转向一旁紧张侍立的工部随员,“港口新堤防的图纸,朕看了。引水渠设计尚可,但泄洪口太小。泉州夏秋多台风暴雨,一旦海水倒灌,引水渠反成祸患。按鲁师傅说的‘鱼鳞甲’思路,在关键泄洪口处,加设双层闸门,外层铁栅拦阻巨木杂物,内层精铁闸板可控开合度。图纸,今晚改好呈朕!”
工部员外郎额头冒汗,连连称是,心中却是震撼无比。女帝于工程水利一道,竟也如此精通!
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旁边传来。工部尚书王珩,这位年近花甲的老臣,自那日紫宸殿咳血后,一直抱病随驾,此刻脸色蜡黄,扶着木柱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
沈知白眉头微蹙,走了过去。众人慌忙让开一条路。
“王卿。”她声音不高。
王珩吓得一激灵,强忍着咳嗽,就要下跪:“老臣…老臣失仪…”
沈知白却伸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她从随侍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个温润的白玉小瓶,倒出两粒散着清苦药香的褐色丹丸。
“这是太医院配的‘定喘丸’,用川贝、蛤蚧为主料,辅以南海珍珠粉定惊安神。每日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她将药丸递到王珩颤抖的手中,语气平静无波,“港口重建,工部担子最重。朕要你活着,把差事办完、办好。若再强撑病体,延误工期,朕唯你是问。”
王珩捧着那两粒小小的药丸,感受着玉瓶残留的、属于帝王的微温,又听着那看似严厉实则关切的话语,老眼瞬间模糊了。一股滚烫的热流哽在喉头,比那定喘丸的苦味更甚,却也带着一种奇异的熨帖。他深深一躬,声音哽咽:“老臣…叩谢陛下天恩!定当竭尽残躯,不负圣望!”
这一幕,无声地落入周围无数官员、匠人、民夫的眼中。威严与体恤,雷霆手段与丝丝入扣的关怀,在女帝身上融合得如此自然。一种名为“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荡情怀,在许多人胸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