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苏枕雪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把拉住沈知白的手腕,声音急促,“剑阁狭窄,不宜久战!钦天监高手如云,更有邪术傍身,我们需暂避锋芒,从长计议!”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这一次,沈知白没有挣脱。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三尊冰雕和楼下虎视眈眈的敌人,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但更多的是理智。她点点头,任由苏枕雪拉着她,纵身从剑阁高层的窗口跃出!
两人身影如同融入寒露霜气的青烟,借着庭院中那诡异盛放的梅树花苞和嶙峋假山的掩护,迅消失在沈府后山那片幽深寂静的梅林深处。
寒风掠过梅枝,带起呜咽般的声响。沈知白在疾奔中回望,沈家剑庄在渐亮的晨光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父亲灵堂的烛火,生母的神秘画像,苏枕雪眼中深沉的痛楚与情意,梅魄剑入手的冰凉与血脉的沸腾,钦天监爪牙狰狞的面孔…所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交织。
前路茫茫,迷雾重重。药谷生母的安危,父亲猝逝的真相,钦天监背后的惊天阴谋,自身背负的“破军”宿命与梅魄传承…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笼罩。
而在那不可知的远方,钦天监深处,那座象征着观测天命的巨大浑天仪,正被一股不祥的暗紫色光芒笼罩,出低沉而诡异的嗡鸣,缓缓地、违背常理地逆向转动了一格。某个关乎天地气运、四季轮回的巨大阴谋齿轮,已然在阴影中,加转动。寒露的霜,似乎预示着更凛冽的寒冬,即将来临。
第三节:霜染梅魂-古道、残碑与故园遗梦
寒风如刀,割过沈知白单薄的孝服,也割着她纷乱的心绪。苏枕雪宽大的青衫袍袖在疾风中猎猎作响,如一面庇护的旗帜,引领着她,在沈府后山那片幽深古老的梅林中疾行。
这片梅林,是沈青阳生前最爱。平日里枝干虬劲,姿态万千,冬日里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然而此刻,寒露深秋,本该是叶落枝秃的时节,眼前的景象却透着令人心悸的诡异——无数晶莹如玉的花苞密密麻麻缀满枝头,饱满欲绽,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寒霜凝结其上,在稀疏的晨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迷离的七彩光晕,仿佛凝固的泪珠,又似某种不祥的预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于浓烈、近乎妖异的冷香,非花非木,直透心脾,正是《梅花喜神谱》真迹曾散出的那种奇异梅香,此刻却浓郁了百倍,带着一丝挣扎与不安的波动。
“这梅林…不对劲。”沈知白喘息着停下脚步,指尖下意识抚上颈间已恢复冰凉的银锁片(剑鞘),感受着梅魄剑在背后传来的、与这片梅林隐隐共鸣的微颤。剑鞘的冰晶触感与锁片的温润融为一体,奇异而和谐。
“是‘梅魄’现世,引动了地脉灵韵。”苏枕雪亦停下,目光凝重地扫视着这片不合时令盛放花苞的梅林,她清丽的面容在霜气中显得愈孤冷,“你的血脉,加上神兵初醒,如同在沉寂的灵池中投入巨石,涟漪已扩散开。钦天监的人,正是循着这股异常的‘灵漪’追来的。”她抬手指向梅林深处,“穿过这片林子,有一条古道,通往一座废弃的古观‘栖霞观’,那里曾是…你父亲与我早年论剑避世之处,暂时安全。”
“父亲和您…”沈知白低声重复,眼前仿佛又浮现父亲独坐梅下对空举杯的孤寂身影,以及苏枕雪拾起信笺时那刻骨铭心的温柔。心口一阵钝痛,混杂着对父亲深沉思念与对这份隐秘情缘迟来的理解。原来父亲深爱的女子,一直在身边。
“走!”苏枕雪敏锐地捕捉到林外传来的、极其细微却带着杀气的衣袂破空声,眼神一凛,再次拉起她的手腕。她的手掌纤长而有力,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沉稳力量,是此刻惊涛骇浪中唯一的锚点。
两人身影如同融入霜霭的青烟,在虬枝盘错、花苞累累的梅林中穿梭。脚下的落叶铺成厚厚的绒毯,踩上去寂然无声,唯有寒风掠过枝头,带起花苞相互碰撞的细微清响,如同碎玉相击。梅魄剑在鞘中低鸣,那冰冷的力量持续涌入沈知白体内,与血脉交融,冲刷着她因悲痛和震惊而疲惫的经络。她惊奇地现,自己奔行的步伐竟越来越轻盈,每一次落脚,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气旋之上,借力滑行,这正是父亲信中所言“沈家剑法与梅魄感悟结合”的奇妙体现。
不知奔行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梅林的尽头,一道由巨大青石垒砌、爬满枯藤苔藓的残破山门矗立在荒草之中。门楣上,“栖霞古观”四个斑驳的篆字依稀可辨,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苍凉。穿过山门,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青石板古道蜿蜒向上,石缝间顽强地钻出几丛衰草,在寒风中瑟缩。
古观的主体建筑已大半倾颓,仅余一座还算完整的主殿和半截钟楼。殿顶的琉璃瓦残破不全,檐角的嘲风兽吻早已风化模糊,唯有殿前两株巨大的银杏树依旧挺立,金黄的扇形叶片落了一地,如同铺陈开来的华丽锦缎,在荒凉中透出最后的绚烂。
“就是这里。”苏枕雪带着沈知白闪身进入主殿。殿内蛛网密布,尘土堆积,一尊残缺的泥塑神像默然立于神坛之上,彩绘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泥胎,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闯入的不之客。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尘土和淡淡香灰混合的气息。
苏枕雪迅搬动角落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朽木,竟露出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下去避一避,此地不宜久留。”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地窖不大,却干燥洁净,显然有人时常打理。角落里堆着些干粮清水,一张简陋的石床,一张斑驳的旧木案几,案上竟还放着一套素白釉的粗陶茶具,一壶两盏,洗得干干净净。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泛黄的画卷——画中,一位英气勃勃的青年男子与一位清丽脱俗的女子正于山巅之上,男子执剑,女子抚琴,背景是云海翻涌,红日初升。执剑者,眉宇间英气勃勃,正是年轻时的沈青阳!抚琴者,清雅从容,正是苏枕雪!画上题着狂放的行草:“松风涧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青阳、枕雪,庚辰年霜降于栖霞峰顶”。
沈知白怔怔地望着这幅画,指尖抚过父亲年轻飞扬的眉眼。画中那无言的默契与情意,那纵情山水的疏狂,与后来梅树下独饮的孤寂形成鲜明对比,让她心头酸涩难当。原来父亲心中,一直藏着这样一位神仙眷侣般的女子。
“这里…是你们的‘桃源’?”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
苏枕雪没有直接回答,她默默走到案几前,拿起一个空着的粗陶茶盏,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眼神悠远,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青阳兄…最爱此处的清静。他常说,江湖纷扰,唯有此地,能听松涛,观云海,得片刻自在。”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怅惘,“这茶盏…是他惯用的。每次来,他都会亲手烹一壶山泉野茶…说此地清泉,方能配得上这粗陶的拙朴之味。”她拿起旁边一个略小的陶壶,走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石槽旁。石槽上方,竟有一线清冽的山泉沿着石壁缝隙汩汩流入,水质清亮,带着山石的寒凉气息。
她默默接满一壶泉水,置于地窖中央一个简易的小泥炉上。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锦囊,倒出些许色泽乌润、形状蜷曲如螺的茶叶,投入壶中。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优雅韵律。
“这是…‘雾里青’?”沈知白看着那独特的茶叶,讶然道。这是父亲生前最爱的茶,产量稀少,极其珍贵。
“嗯。”苏枕雪专注地看着壶中泉水渐渐泛起鱼眼细泡,水汽氤氲,模糊了她清冷的眼眸,“每年新茶下来,他总会托人给我捎一份…说让我也尝尝这‘山野清气’。”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沈知白心上。这哪里是品茶?分明是跨越千山万水、寄托着绵绵情思的信物!
泉水渐沸,清冽的茶香开始在狭小的空间弥散开来,冲淡了尘封的气息,带着山林草木特有的清新,仿佛将人带回了画中那云海松涛的峰顶。苏枕雪提起陶壶,将清澈微绿的茶汤缓缓注入两个陶盏。茶汤在粗粝的盏壁中打着旋儿,热气腾腾。
她将其中一盏轻轻推到沈知白面前:“寒露霜重,喝盏热茶,暖暖身子,也…定定神。”
沈知白双手捧起温热的陶盏,粗粝的触感带着朴拙的暖意。茶汤入口微涩,旋即回甘悠长,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了冰冷惊惶的五脏六腑。这熟悉的味道,让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在书房煮茶时专注的侧影,眼眶瞬间湿热。她抬头看向苏枕雪,她正垂眸凝视着自己手中的茶盏,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神情,但那周身弥漫的、深沉的孤寂与刻骨的思念,却浓得化不开。父亲深爱的女子,此刻就在眼前,承受着同样的痛楚。
“苏…苏姨…”沈知白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称呼也悄然改变,“父亲他…走时,痛苦吗?”这是她心中最深的刺。父亲最后紧攥她的手,那滚烫的指尖点在眉心的触感,那空洞绝望的眼神,破碎的遗言…夜夜入梦,锥心刺骨。
苏枕雪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知白以为她不会回答。终于,她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楚与一种压抑的愤怒,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青阳兄…绝非死于心疾!”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我虽未能亲见,但收到他…最后传出的密讯,只有四个字——‘节气有异,梅印灼心’!”
“梅印灼心?!”沈知白猛地捂住自己眉心那枚淡红的朱砂印,那里仿佛又传来一阵细微的灼痛感。
“正是!”苏枕雪眼神锐利如电,“结合钦天监欲篡改节气之事,以及你身负梅魄传承的命格…我几乎可以肯定,青阳兄之死,是有人利用某种邪术,引动了天地间紊乱的节气之力,通过你眉心的血脉印记作为媒介…反噬于他!”她猛地一掌拍在斑驳的石壁上,出沉闷的声响,尘土簌簌落下,“他…他是为了替你承受这份反噬之力!以他毕生修为为盾,护住了你的心脉!那最后一点在你眉心的…不是别的,是他强行剥离的、侵入你体内的一丝邪异节气之力!他…他是代你而死!”
“轰——!”
苏枕雪的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沈知白头顶!她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退数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父亲最后紧握她手时那滚烫的指尖…那拼尽全力点在眉心的动作…那眼中无尽的担忧与绝望…原来…原来竟是如此!
巨大的自责与悔恨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她的心脏!是她!是她连累了父亲!是她这特殊的血脉和命格,引来了灾祸,让如山般巍峨的父亲,为了护她,被那无形的邪力生生扼杀!而眼前这位父亲深爱的女子,同样承受着失去至爱的痛苦!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冲破喉咙,沈知白再也支撑不住,顺着石壁滑坐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嵌入根。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痛苦与自我憎恨,瞬间浸湿了衣襟。她蜷缩着,身体因巨大的悲痛和愧疚而剧烈颤抖,如同秋风中最无助的落叶。
苏枕雪看着她崩溃的样子,眼中痛色更深。她蹲下身,没有试图安慰,只是将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轻轻放在她身边的地上。那手帕一角,绣着一枝极其精致的墨梅。
“哭吧,孩子。”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怆,“把心里的痛和恨,都哭出来。但记住,青阳兄用命换来的,不是让你沉溺于悲痛自责!他要你活着!要你拿起剑!要你查清真相,斩断那妄图颠倒乾坤的邪魔之手!更要你…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