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缺的随员共三人,一个是掌管军务的郡尉,一个是掌管工程的佐史,再一个就是李斯。他们是早晨从上蔡出发的。郡守熊缺骑的是一匹棕色马,郡尉也骑马,但那马远不如熊缺的高大,佐史骑的是一头驴子,李斯则在马后步行。对于这样的安排李斯很有些想法。这么远的路,他两条腿的人怎跟得上他们四条腿的坐骑?况且,他们完全是可以乘车的,也没有太大必要带上他。
李斯满心不快,闷闷不乐地跟在那坐骑的后面,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太阳渐渐升高了,地上像是下了火,焦干、滚烫,脚踏下去腾起一串串白烟。李斯几乎是用小跑行进的,浑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两个时辰过去,已是饥渴至极,精疲力尽了。郡守熊缺骑在马上却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他还不时地用双腿夹一下马腹,让马快走几步,像是故意和李斯过不去。李斯心里在恨、在骂,却又无法发泄!
晌午时分,他们行至一处亭舍,熊缺等人下了马,说是要在这里歇息和吃午饭。李斯求之不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这亭舍是供过往客人食宿设的,一般是十里一亭。本来,郡守是完全可以去专供过往官员使用的传舍的,但熊缺却觉得亭舍随便,所以选在亭舍停留。熊缺还有一个隐秘,他对这亭舍甚为熟识,舍中有一位妙龄少女名叫莹女,姿色出众……
对这一切,李斯全然不知。他只是被安排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亭舍主人送来一份叫做&ot;餮&ot;的水泡干饭和一小盘葵菜。干饭是用粗糙的稻米做的,而且没有煮烂,用水一泡,都一粒一粒地散开了,那葵菜也仅有一点咸味而已。郡尉和佐史在另一个房间里用餐,饮食比李斯强许多。
郡守熊缺在上厅,主人的接待极为热情周到。李斯看到,主人端到上厅的是肉羹烧饭、一壶酒及好几样肉食,有犬肝、鸡炙、羊羹、清蒸鱼及一盘鲜河蟹。李斯自然不敢与郡守相比,但心中毕竟不平。如果说,在他未任小吏之前即便是再低劣的饭食也能吞咽的话,但此时,他却是无法忍受了。他受不了这种悬殊的等级差别、截然不同的待遇,他感到是在受污辱,一种人格的污辱。他觉得胸口胀满,食欲全无,一怒之下将一陶碗糙米泡饭打翻在案上!
郡守从上厅出来时已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个名叫莹女的少女扶着他,极尽亲昵。当李斯的目光投射到莹女身上时,顿时被她的美丽惊住了。只见那莹女:苗条的身材,婀娜的体态,白净的面皮,颀长的项颈。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湖水般清澈的大眼睛,那张红润的小嘴带着甜蜜的笑意,而少女特有的稚嫩更具非凡的魅力。
莹女无意地瞅了李斯一眼,目光就很快便离开了。李斯感到一阵心动。他第一次看到少女注意自己的目光,心中第一次升起对女性的特殊感觉。这目光给他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若干年后还时时记起。而那位少女莹女也不曾料到,她这无意的一顾却给她的命运带来了奇异的变化!
李斯在感受着温馨,体味着甜蜜的时候,也在深深地嫉妒和愤恨。他恨熊缺,恨这世道。为什么熊缺能有如此艳福而他却不能?他愤愤地想,日后若得官,一定要娶莹女为妻,这不仅是为了爱,更是为了恨!
郡守一行是在日落时分到达凤山仓的。次日上午,熊缺先是很严厉地向管理粮仓的仓啬夫问这问那,接着又去查看粮仓。这时,李斯才知道,凤山仓发生了谷物霉烂和被盗事件,粮仓也需要修建。春天时郡御史曾经来过,但因受了仓啬夫的贿赂,没有如实向熊缺禀报。现在熊缺前来,一是要按律令对仓啬夫进行处罚,同时让佐史察看一下粮仓的破损情况,以便进行修建。
粮仓内确实太不像样子。霉米的气味直扑鼻子,仓储簿籍上的记载也名实不符。更可气的是那些仓中老鼠,它们硕大无朋,窜来窜去,还不时发出声声尖叫,十分刺耳。
李斯跟在熊缺等人身后查验时,有一只老鼠竟当着他的面跳到仓中大食谷物,两只前爪迅捷地刨动,一双小眼瞅着陌生的来客,根本不怕人。还有一只老鼠胆大妄为地跳到李斯的肩上,待李斯挥手打它时,它早已机灵地逃去。李斯怒火顿起,暗骂:官大一级压死人,官仓的老鼠也如此势利!
李斯又油然想起那茅厕中的老鼠。它们吃的是污秽的粪便,每遇人来狗撵就惊慌逃窜。而这仓中硕鼠则不然,它们吃的是囤积的谷物,住在大屋檐的屋子里,无所顾忌,公然出入。原来,这老鼠的世界中也有等级的差别!
顾&ot;鼠&ot;自怜,李斯不禁感慨万端。在这郡府之中,他身居人下,看人脸色,受人管制,稍有差池便招来羞辱。在上司面前,他永远是个不被看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根本不把你当人看待,哪及这仓中硕鼠独来独往、无所顾忌!
他又觉得那仓中的硕鼠是在耻笑他,笑他的卑贱,笑他的低微!
他不禁想到:人有君子和小人之分,地位有高下之别,就像这老鼠一样,全看处于何等环境。熊缺何能,他凭什么那样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还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郡守!那些高官贵人们何能,他们凭什么衣锦绣、屋华屋、饮琼浆?还不是因为他们手中拥有一份权力!
这样想着,李斯越发感到自己像厕中鼠那样污秽低下。他发誓摆脱贫贱,出人头地,决不能这样永远屈居他人之下。若如此,毋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