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自己亦不知,今日这副模样该去归咎于谁。
是?父亲么?
长夜梦回之际,嘉靖时?常进入至他混沌脑海,那一句如咒语般的“二龙不相见”,让他甚而十年未能见父亲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嘉靖面庞,想起他在那烟雾朦胧的大殿间高坐,头戴香叶冠,身披青蓝道?袍,香炉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战战兢兢,被其拈于指间予取予夺,阁老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只?得仰望圣上鼻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朱载坖纵是?亲子,又何尝能逃得了?
嘉靖厌恶他,便将他弃之一旁忌讳提他名姓,害他蛰伏于邸内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末了自觉丹药无回天之力,是?人?终有一死?,又为儿子培植亲信,开始替他铺起储君之路。
一颗心终日悬于喉咙之内,至继位之时?亦未能放下,或许活在恐惧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忧惧煎熬,自此?便背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活。
于是?他想,朕倦了,做甚么明君,扶甚么天下,索性?将朝政一概抛却,掷予他所信任的数位大学士,沉溺于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恨父亲的。
所以他很遗憾,若父亲不是?嘉靖,他会不会就愿意做个明君呢?
臣子们亦抱憾,还未能在隆庆一朝大展抱负,皇帝竟已病体沉疴,命在旦夕。
但皇帝应该比任何臣下都更为遗憾。
“朕就这般去见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风拂过,不经意间吹斜他的鬓发,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
良久,苦笑道?,“也不知他该如何评价我。”
高拱眼底已湿:“陛下英明神武,怎可如此?说。”
朱载坖轻笑堵塞在嗓间:“高先生对朕的期许,朕这辈子是?及不上了,只?能盼着太子可勉强追上一二。”
顿了顿,他艰难道?出最后数语,“今朕嘱二位先生为顾命大臣,太子和大明……尽交付于卿等了。”
言罢,已是?支支吾吾,再吐不出半个字。
陈皇后跪于榻前,攥紧他枯瘦的手忍泪凝望,咬唇视着那双手逐渐无力垂落,呼吸停止。
最后失了气息。
“陛下——”
殿内众人?刹那匍匐拜倒,齐齐放声号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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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六年,帝崩。
遗诏传位于太子朱翊钧,即日继承大统,高拱、张居正二位大学士为辅,定年号万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