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晓正靠在客厅沙发上敲电脑。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双腿蜷在沙发上,从睡袍下露出脚趾。明明是高挑颀长的身材,却硬是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笔记本架在他膝盖上,页面停留在打开的工程界面。听到顾一铭开门的动静,他回过头,表情略显意外:“小顾?有什么事——是我吵到你了吗?”
顾一铭摇了摇头。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我回训练基地了。”
方晓愕然:“都这个点了——小顾,你是有哪里不习惯吗?”
顾一铭望着方晓。或许是沐浴的功效,方晓此刻已然看不出醉意,神情间只显露出些微的憔悴。那憔悴叫顾一铭心里愧疚。他相信方晓真的喜欢他,很看重他,将他招待得很好,但顾一铭的情绪并不是来自萍水相逢的善意可以轻易消弭的。他必须闭紧自己的蚌壳。顾一铭不希望伤害任何人,他只能尽力在蚌壳闭合时推开敲门的手指。
顾一铭说:“不是的。”
他说:“是我的问题。”
他像挤牙膏一样憋出来了这几个字,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憋很久,才能同方晓达成共识,可是方晓与他对视片刻,很快给出了答复:“我送你。”
最后当然没有让方晓送。
顾一铭本来打算打车,结果安河桥太偏僻,他一路遇到的全是渣土车,走到香山路上才打着出租,到训练基地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最近不是集训期,宿舍没有宵禁。顾一铭拿着ID卡进了门禁,穿过那条凌晨时分格外寂静的长廊,每一步都仿佛有回声。
射击队的宿舍是双人间,顾一铭的室友李叶青主项是50米自由手枪,这会儿正在意大利参加杯赛的年度总决赛。顾一铭躺进床里歇了一会儿,拿出了手机。
顾一铭的微信里一般只有群消息,上次的个人对话还是祝教练点对点的训练通知。顾一铭对着一整排时间超过一个月以上的对话框看了一会儿,拇指移到最上方那个新添加的头像上,陷入了沉思。他想起离开方晓家时对方略带尴尬的神情,又想起方晓凑到自己耳边说话时温热的呼吸。
他感到歉疚。
顾一铭想了很久。他在脑中翻来覆去地权衡着是非,字斟句酌地排列着词句,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白的表达。
——对不起。
——自驾游,什么时候?
方晓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出发集合吗?周二中午。我开车去射击馆门口接你?
——没有对不起,是我太莽撞[捂嘴]
莽撞什么呢?刚听完邀请就答应留宿的明明是这个渴望改变渴望到不行的顾一铭。他像是个沉入泥潭的溺水者,不顾一切试图抓住任何改变的契机。他信任,他渴望,他祈求。理智根本控制不了情绪,就好像大脑控制不住发颤的指尖。
可理智也没什么意义。理智让顾一铭从陌生环境与陌生人群带来的兴奋感中冷却下来,让他意识到这种程度的改变毫无意义,但理智无法告诉他究竟什么事有意义。顾一铭如此首鼠两端,先是做出了无意义的改变,随即为改变的无意义而低落甚至逃跑,现在又开始为自己的逃跑而感到歉疚与后悔。
他无所适从,像只刚从玻璃罩里释放的雏鸟。
顾一铭没有回复。他反复读了两遍方晓的回复,然后点进了方晓的照片。
方晓的朋友圈信息不多,有时转发几个录音棚的广告和Live宣传,大部分都是静物照片,配着一两句不太好懂的书摘,保持在一个月一两条的频率。顾一铭往下翻找,很快回溯到了最初的一条,时间是三年前。他看到一张定位地点在辽宁沈阳的照片,背景虚化得很漂亮,画面主题是一只握枪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