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知道自己的待遇相比后面那些囚室里的人几乎可说是在天堂里。至少她没有被粗大的镣铐穿进琵琶骨锁在墙上,也没有被挖去眼睛铐住四肢钉在墙上,也没有被浸在齐脖子深的黑色臭水里默默看着自己的身体腐烂生蛆……
已经十来天了。刚进来时还听到大牢深处传来可怕的哀号,可是最终这些人都没有了声音,顶多有时看着狱卒走进去,接着拖出一卷苇席绑的长条形东西出来。那后面总是拖着黑黑的长头发,尽管脏乱不堪,但依然从头发上可以看出这些人死的时候年龄并不大。有时甚至是一双畸形的女人小脚露出苇席外面‐‐死的是个妇人,跟自己一样的女人。
她记得自己刚进来的时候恐惧到想自尽,可是全身上下所有稍微有棱有角的东西都被搜走,只有身上的衣服可以撕成条打成结上吊,但是可悲的是马上发现,连上吊的地方都找不到。牢房三面都是厚厚的土墙,一面是粗大光滑的木栅栏,找不到任何可以把自己身体挂在上面的地方。曾想咬舌自尽,可是又不知道这种死法究竟能不能真的死成……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莫名其妙抓到这个地狱,实在很不甘心。想来想去,她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一眼认出自己是董小宛的大清国的少年。
其实董小宛也是艺名。很久以前,她本是南明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跟邻居家所有七八岁的女孩儿一样,家境虽然不是很富裕,但至少有亲情的温暖,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还会裁段花布料给她做件新棉袄。白底小碎红花的布料,现在想起来非常俗气,可是那时会让她开心很久。红花布料和它的刺鼻染料味道永远是她记忆里最珍贵的回忆。
意外发生在那年夏天,就在那个夏天她永远地离开了家人。不过是跟邻居同伴到河边洗衣服。同伴们都洗完了,她却拉在后面。眼见天色黄昏,赶紧收拾棒槌往家赶。可是忽然从路边芦苇丛里伸出一只大手,一下子捂住她的嘴巴。她只记得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便失去知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江北,一船都是跟她同样年龄、长得都很俊秀的小女孩儿。
现在连家乡到底是哪里她都说不清了,只记得家乡在江南,到处都是河湖芦苇荡,捕不完的鱼虾吃不完的菱角鸡头米。每到春夏,满眼绿色芦苇和红白荷花……
想到接下来,她瑟缩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老鸨的鞭子。到了北清之后,先被人牙子家养着,裹小脚教识字弹琴唱曲儿,待到年纪稍微大些,便转卖给燕京万花楼老鸨万喜儿。吃了多少鞭子,挨了多少打骂,终于讨得万喜儿欢心,被万喜儿捧成红牌姑娘。可是没多久,便又惹上这桩祸事。来了两位年轻公子哥儿,其中一位便是那位自称钦差的宝爷;还有一位……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可是又马上黯淡下来。就算一见钟情又怎样?第二天便被一群奇怪的人抓走,关了几天被迷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在一艘船上。这回身边是位官爷模样的中年人。
她一直不知道这人是谁,依稀曾经听到别人叫他&ldo;洪大人&rdo;,对他很是恭敬。这位&ldo;洪大人&rdo;看她的眼神让她非常害怕,带着明显的杀气,可是仿佛又有些犹豫。她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他手里。安分呆在船舱里的时候,她却在暗自祈祷上天给自己一条生路。走到扬州,这位&ldo;洪大人&rdo;终于决定,他叫来人牙子。兜了一圈之后,她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又被人牙子转卖到了南明故国。
故乡的人和事都已经面目全非,逃也逃不掉,走也走不脱。她只能仗着色艺跟丽水坊的鸨儿周旋,稍微换来那么一点点自由和平静。可是刚平静没多久,却又莫名其妙被逮进九千岁的私狱。
董小宛心底在抽搐,为什么老天对我这么不公平?
忽然她意识到危险临近,抬头一看,身体不禁开始发抖‐‐栅栏外,不知何时那位可怕的黑衣人已经站在那里。黑色连帽斗篷罩住他的全身,连面目都隐藏在黑暗中,那两只在黑暗中也会发光的野兽般的眼睛已经露出看到猎物般的欣喜光芒。
狱卒打开牢门,把一支火把斜插在栅栏外的泥地上便远远走开。
他缓缓走进牢房,身上的斗篷纹丝不动‐‐他走路的时候就像鬼影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声响。站了很久,觉得对董小宛的惊恐神色已经欣赏够了,他才开始说话:&ldo;上回我告诉你的都记住了么?&rdo;语气勉强能算和气,还带着一丝得意,可是他的声音却像毒蛇开口说话似的,有种奇怪的嘶鸣和残忍腔调。
董小宛全身发冷,赶忙点头。其实上回她已经吓坏了,他说的话大半没记住,只记得仿佛在说让她当密探,永远不许背叛云云。
黑衣人却很满意董小宛的态度,跨上前一步,得意地道:&ldo;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弟子,记住,永远不能背叛我。不然,我会让你的下场比里面那些人还惨一万倍。&rdo;他从斗篷底下伸出两根手指朝大牢深处指了指。
董小宛拼命点头,恐惧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ldo;人&rdo;,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流下面颊。
黑衣人静静站着不动。半晌董小宛眼前一花,竟然发现他已经来到自己面前。一根冰冷的手指如同毒蛇的信子般慢慢爬上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