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掠过山岗时,我正站在老家的山岗上。晨露未曦的春草在鞋尖碎成翡翠,远处层层叠叠的黛色山峦间,突然涌起大片粉红云霞,像是被春风打翻的胭脂盒,连松针上的晨霜都洇出淡淡绯色。父亲扛着锄头从竹林回来,青布衫上沾着新抽的竹箨,见我痴望着那片绯色,额间皱纹盛着笑纹:"后山二十亩桃林全开了,比去年还闹猛。你看那云蒸霞蔚的势头,倒像把整个春天都泼在了山上。"
他说话时,锄柄上的红绳穗子随着步伐轻晃,那是母亲去年端午系的平安结,如今已褪成浅粉色。记忆忽然漫出童年的晨雾——那时总爱蹲在田埂看父亲锄地,看他古铜色的手臂在晨光里划出优美的弧线,新翻的泥土泛着潮润的腥香,混杂着蚯蚓与草根的气息。此刻他鬓角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些,却仍像年轻时那样,随手折根桃枝别在草帽上,说这样能避虫豸。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那松软的春泥,腐叶与草根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大地在私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一般,轻盈而柔软。草尖上的露水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随着我的脚步,它们轻轻地跳跃着,沾湿了我的布鞋,凉意顺着足尖漫上来,惊醒了蛰伏一冬的知觉。行至竹林边缘,忽有竹鸡"咯咕"轻啼,惊起几片昨夜未及坠落的竹叶,打着旋儿掠过眼前,恍若时光的碎片。
穿过几畦金黄灿烂的油菜花田时,蜂群正忙着在花盏间穿梭,翅膀振动的嗡嗡声织成一张金色的网。那浓郁的花香萦绕在我的鼻尖,带着阳光的热度,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忽然有只花蝴蝶撞进视野,翅翼上的粉斑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是谁随手撒了把金粉。就在我不经意间,一阵暗香突然袭来,不同于油菜花的浓烈,那是一种清冽的、带着些许甜味的香,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过我的心田。
抬眼望去,只见眼前是一片粉色的海洋——千万朵桃花正簌簌地飘落,如同一场梦幻般的花雨。桃树的枝干盘曲如虬龙,枝头的花苞尚未完全舒展,半开的花瓣裹着鹅黄花蕊,像是害羞的新嫁娘蒙着薄纱。花瓣薄如蝉翼,在风中翻转时能看见细密的纹路,宛如一个个轻盈的精灵在空中翩翩起舞。它们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地旋转着、飞舞着,有的落在衣襟上,有的粘在发间,还有的顺着领口滑进脖颈,带来一阵酥痒的触感。
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下来,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落在花瓣上,使得这些花瓣更加娇艳欲滴。有光束恰好穿过一朵垂落的桃花,将它映成半透明的粉琉璃,花蕊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晕,仿佛整个春天的璀璨都凝聚在这一滴里。忽然想起《诗经》里的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些生活在周南之地的新嫁娘,是否也曾站在这样的桃林中,折下缀满花苞的桃枝,别在乌丝般的秀发间,让花瓣的影子落在红妆上,与脸上的胭脂相映成趣?
山脚的小溪涨了春水,溪水比冬日清澈许多,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泛着青灰色光泽。几尾青脊的小鱼儿逆流而上,尾鳍划破水面时,搅碎满溪的桃花倒影,碎成点点粉色光斑,随波逐流。忽然就想起张志和的《渔歌子》,想象千年前的斜风细雨里,那位烟波钓徒坐在乌篷船头,看桃花逐流水,听鹧鸪啼山岗,是否也会觉得这江南的春天,原是个永不褪色的旧梦?
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轻点涟漪,惊醒了沉睡的倒影。它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长腿划破水面时,惊起的水珠落在岸边的桃花上,将花瓣上的尘埃洗得干干净净。溪水在石头间迂回,发出潺潺的声响,与远处的鸟鸣、风声交织成一曲春日的乐章。蹲下身掬起一捧水,凉意沁入掌心,几片桃花瓣漂在水面,像是谁随手抛下的书签,记录着这一季的芳菲。
暮色初临时分,我循着记忆找到村西那座废弃的老宅。门楣上残存的朱漆已褪成暗褐色,雕花的门簪还固执地守着当年的繁华,只是裂痕里长满了青苔。墙角的野桃树却开得不管不顾,枝条越过颓圮的墙头,将花瓣洒在布满蛛网的窗棂上。回想小时候,总爱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捉迷藏,那时的木门还能吱呀作响,门后的小天井里种着两株老梅,如今却只剩野桃在春风里独舞。
记得有年春日,我手里拿着折下的一朵半开的桃花,站在门槛上看夕阳。隔壁的阿婆颤巍巍地走来,往我兜里塞了把炒花生,说桃花沾了童子的气,能保一年平安。如今门把上结满蛛网,唯有花瓣依旧扑簌簌落进青石缝里,缝隙中还长着几株野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忽然想起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若他看见这景象,怕要对着残垣再叹"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吧?暮色中的桃林渐渐模糊成水墨,晚风里传来我低吟的半句:"去年今日此门中。。。"
翌日清晨被雨声唤醒。檐角垂下的水帘里,瞥见墙角桃树忽然抖落满身雨水,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向地面,像是谁打翻了粉盒,将春天揉碎在雨里。雨丝斜斜地织着,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的山峦笼着薄雾,宛如淡墨渲染的画。这场景让我想起李白赠汪伦的那场离别,桃花潭水纵有千尺深,又怎能载得动人间的聚散?就像此刻的雨,打落了桃花,却打不落记忆里的笑靥。
晌午雨霁,阳光从云隙间漏下,在湿滑的石阶上洒下金斑。我带着竹篮去后山采野菜,露水未干的荠菜在草丛里闪着微光。穿过桃林时,发现树根处不知谁用碎石垒了座小庙,供着块刻有"桃花仙子"的木牌,牌位前还插着几枝枯萎的桃花。山风过处,落英如雪,恍惚听见有环佩叮当之声,仿佛真有仙子踩着花瓣而来。忽然懂得唐伯虎为何要"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这漫山遍野的桃花,原是最解风月的知己,它们开时绚烂,落时从容,将一生都献给了春天。
折了枝半开的桃枝别在衣襟,学着《桃花庵歌》里的醉态仰天大笑,惊飞了枝头啄蜜的山雀。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头顶,尾羽带起的风拂过脸颊,带着桃花的香气。低头看见竹篮里的野菜上沾着几片花瓣,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采野菜的情景,她总说桃花落在菜篮里,是春天给的礼物,要回家煮桃花粥喝。那时不懂其中的诗意,只觉得花瓣嚼在嘴里有淡淡的甜味,如今再想,那或许就是故乡的味道。
日影西斜时,老桃树的影子爬上东墙,像是谁用墨笔勾勒的图画。灶间飘来新蒸青团的香气,母亲正在揉糯米粉,案板上摆着焯过水的艾草,碧绿的汁液染在她的手上,像是握着春天的颜色。忽然想起旧时上巳节,村里的姑娘们会用桃花水洗脸,说能永葆青春,老人们则会在桃树下摆酒,祭谢花神。如今这些风俗早被时光冲淡,唯有桃花年复一年开得天真,不管人间岁月如何变迁。
暮色中的炊烟与花雾纠缠着升上天空,远处传来货郎摇着拨浪鼓的声响,"叮咚、叮咚",声音穿过桃林,惊起几只归巢的鸟儿。母亲掀开蒸笼,青色的青团冒着热气,顶部点缀着朵小小的桃花瓣,像是春天的印章。咬一口,艾草的清香混着糯米的甜软在舌尖化开,花瓣的微涩恰到好处,让人想起那些在桃树下奔跑的童年时光。
夜色渐浓时,散步在溪边。月光下的桃林泛着银辉,像是千万只栖息的玉蝶,在枝头静静沉睡。灯火在远处明灭,恍如浮动在黑色绸缎上的萤火,忽近忽远,若即若离。此情此景,忽然觉得张志和笔下的"青箬笠,绿蓑衣"从未远去,那些散落在诗词里的桃花,原来都在这春夜里悄然复活。风起时,整座桃林都在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某个古老的韵脚,那是时光的平仄,是故乡的平仄。
离乡那日,晨露未干的桃林里,我折了枝桃花插在行囊。花瓣上的水珠滚落,打湿了掌心,像是桃花在告别。汽车转过山隘时,后视镜里最后瞥见那片粉色烟云,渐渐缩成天边的一点,忽然想起《桃夭》里"之子于归"的句子。原来桃花开谢三千年,始终在见证着人间的婚嫁别离,见证着村庄在岁月长河里的浮沉。而此刻,我的布衣上还沾着几片不肯凋落的花瓣,像极了那些不肯老去的春天记忆,永远停留在故乡的三月,停留在那片粉色的烟海里。
车窗外的风掠过耳畔,带着些微的暖意,仿佛是故乡的手在轻轻抚摸。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出父亲别在草帽上的桃枝,母亲揉青团时手上的艾香,还有那座插着桃花的小庙,在春风里静静诉说着时光的故事。那些关于桃花的记忆,就像枝头的花苞,在岁月的长河里,永远含苞待放,随时准备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绽放出整个春天的绚烂。